汶川大地震喪子家庭生下「震後一代」:姐姐在的話,不會有你
去年,紀錄片《兩個星球》入圍FIRST電影展,是「震後一代」成長的影片。5·12汶川地震後,失去孩子的家庭,很多選擇了再生育。截至2018年,陸續有3542個再生育孩子出生。他們是「震後一代」,最大的孩子,今年已經12歲。他們不是大地震的親歷者,但每一個都活在餘震裏,從出生起,就背負著上一個孩子的傷痕。
自述:范儉 撰文:洪冰蟾 責編:倪楚嬌(一条)
2009年,范儉開始拍攝這些家庭,一拍就是12年,《兩個星球》是范儉繼《活著》之後「震後三部曲」的第二部。《活著》講失獨家庭再生育,《兩個星球》講這些家庭平常又特殊的親子關係。
范儉導演在西寧接受「一条」採訪大時代變遷裏的小人物,是范儉最擅長的題材,代表作《搖搖晃晃的人間》、《吾土》、《的哥》,獲獎和入圍過多個國內外電影節。
今年8月,他和我們講述了震後13年發生的故事,關於時間、親情,以及生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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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儉帶著《兩個星球》來到FIRST電影展首映。44歲的他,早已是紀錄片導演裏的「長輩選手」。他長得很硬漢,話不多,語速平穩。他穿深色T恤,牛仔褲,一個人在人群裏晃來晃去,總背個帆布袋,上面印著卡通圖案,一個粉色的草莓和牛奶。
露天放映現場,有小朋友坐不住,鬧著要走。他們看不太懂,因為汶川地震那一年,他們還沒出生。城市搖晃,樓房坍塌,鋼筋水泥掩埋呼吸,他們不曾經歷過上一代人的集體創傷。而身邊的大人們,緊盯著銀幕。范儉所拍下的故事,像一團漩渦,把他們捲入遙遠的記憶裏。
震後
2009年,范儉第一次接觸到在都江堰做震後心理援助的團隊。他們援助的主要人群是失去小孩的媽媽們。表面上,她們很平靜,內心卻承受著嚴重的創傷。有的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願意見人,有的跑到街上,像瘋了一樣地到處找孩子。
在都江堰北邊的板房區,聚集了上千個受災家庭。板房區有一個叫「媽媽之家」的屋子,教室般大,四面牆上貼著大幅嬰兒照片。一群女性在裏面,流水線般地折紙花,有人做花苞,有人做葉子,聊天的內容卻是:「我要去打針了」、「你想生個男孩女孩」。這是范儉第一次關注到震後失獨家庭。
他注意到一個40歲左右的女性,有一些微胖,特別愛說話,性格外向,有好多小姐妹。這就是葉姐,她在地震中失去了八歲的女兒祝星雨。後來葉姐成為「震後三部曲」中的絕對的女主角。這樣的家庭有很多,熟悉了一個,就牽出一群。范儉深入了解了十幾家後,最終選擇3個再生育家庭作為拍攝對象。詩人余秀華,范儉另一部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的主角,曾形容范儉的作品是「小人物的生活,小人物的悲愁,小人物的狹隘和遼闊,小人物的懼怕和坦然」。
面對地震這個沉重的生死命題,范儉把鏡頭探入普通人的家庭內部,歷經漫長的等待,關心他們如何在被顛覆的命運裏,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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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育:為了活下去
經過兩年的跟拍,2011年范儉完成「震後三部曲」的第一部——《活著》,英文片名是「the Next Life」。范儉這樣解釋:「再生育,對這些女性來說,是一種治療行為。她們之前已經充分建構起作為一個母親的自我認同,地震奪去了孩子,也把她們的自我給奪去很大一部分。」這不僅是孕育新生命的過程,更是這些女性從傷痛裏走出來,重獲新生的可能。
在影片裏,葉姐和丈夫祝哥把女兒的衣服一件件拋入河裏,和她告別。然後踏上去醫院做試管嬰兒的路。葉姐40多歲了,身體不太好,他們也不富裕,沒有車,要坐長途汽車去成都,再換公交車到醫院,一趟趟奔波,打促卵針,取卵泡,疼得走不動路。祝哥心疼妻子,幾次說放棄吧,不行就領養一個。但葉姐很堅持,即使經歷再多的痛苦,她也要生。然而,接連兩次人工受孕都以失敗告終。
祝哥重感情,地震之後總一個人喝悶酒,一度意志消沉。當年他鑽進學校的廢墟裏,從下午刨到凌晨3點,一遍遍喊女兒的名字,終於聽到了回應:「爸爸我在這兒。」祝哥說:「你堅持住,爸爸來救你了。」但後來還是和女兒失之交臂。他覺得自己沒有兌現承諾救出女兒,這輩子都對不起她。
夫妻倆熱切地盼望,下一個孩子依舊是女兒。范儉花了好久才理解,其實他們期待著生命的輪回,如果生的是女兒,意味著,失去的孩子又回到身邊了。 「他們記住的全是跟女兒相處的美好瞬間。如果女兒能回來,他們就可以像從沒發生過地震一樣,如常地生活下去。他們想回到過去,繼續未完成的撫育女兒的過程」。終於在2010年9月,范儉接到消息,葉姐自然懷孕了。
2011年5月,范儉在產房拍攝葉姐分娩。作為一個情緒一向穩定的人,范儉還是在孩子出生的剎那,淚流滿面,「連屏幕都看不清,幾乎拍不下去」。葉姐生了一個健康的男孩,起名「川川」。在產房,護士把嬰兒抱到葉姐眼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這下祝老四要不高興了。」終於做爸爸的祝哥,只是望著女兒的照片,眼淚不停地流,重複著:「么兒,對不起。」
震後一代:姐姐在的話,不可能有你
拍完《活著》,范儉始終抱著這樣的疑問——「葉姐和祝哥,對這個男孩的感情是什麼樣的?」這才有了新片《兩個星球》——「震後三部曲」的第二部,聚焦震後一代的親子關係。
2017年,范儉再次來到都江堰時,川川已經6歲了,是個活潑天真的小男孩,眉眼和姐姐祝星雨越來越像。5·12紀念日那天,范儉跟著他們去公墓,祭奠姐姐祝星雨。葉姐一遍一遍地告訴川川:「這是你的姐姐,你去摸摸她。」在這之後葉姐的一番話讓范儉印象很深:「因為你姐姐的逝去,你才來的。姐姐在的話,不可能有你。」其他朋友勸葉姐,不要這樣跟孩子說,孩子會覺得自己是替代品。但葉姐不這樣想,她希望兒子能明白,自己的生命來之不易,要好好珍惜。只是有時候,她會恍惚,摸著川川的手,怎麼摸怎麼像姐姐的。川川站在公墓裏,望著哭成一片的女人們,眼神迷茫。媽媽讓他摸摸姐姐的臉,他有些遲疑。
家裏擺著姐姐的大幅照片,全家福上貼著她的單人照,姐姐的玩具不倒翁和川川的奧特曼混在一起。這個素昧謀面的親人的痕跡,無處不在。
父子關係時好時壞,不停地出現矛盾。祝哥的溝通有些生硬,川川6歲的時候,僅僅因為用多了幾張紙巾,祝哥就斥責他,孩子嚇得不敢作聲。葉姐把孩子的手放到祝哥手上,孩子都不願意牽爸爸的手。「其實祝哥是一個重感情的人,他只是情緒比較外化,不知道如何跟孩子溝通。」范儉幾次捕捉到祝哥柔軟的,卸下嚴厲的時刻。祝哥總一個人在天台,抽煙,發呆,跟范儉訴說內心的沉悶,念叨和女兒相處的點滴,那是他的一方小天地。
有一次他竟主動喊川川到天台,訓練他丟沙包。一個一個動作地示範給川川看,看川川甩手太用力了,祝哥握住他的手,低頭吹一吹:「不怕。」川川蹦蹦跳跳的,臉上全是笑意。
隨著時間推移,鏡頭下緊張的父子關係在漸漸鬆動。「我們的拍攝,對他們沒有任何的治療作用,反倒是這種生活的慣性,孩子的出生成長,生活的秩序感,對他們是一種很好的治療行為。」范儉說。
我們在兩個星球
《兩個星球》的主角有兩個家庭。除了川川,還有一個叫冉冉的女孩。冉冉是游哥和高姐的小女兒。地震前,夫妻倆把大女兒雨雨帶在身邊,小女兒冉冉則跟著山裏的親戚住。不幸的是,雨雨在汶川地震中去世,後來他們把冉冉接回身邊。這對母女關係,有點怪。既黏稠,又彼此傷害。前一秒還好得不行,過幾分鐘就吵得不可開交。高姐總不自覺地在冉冉身上找姐姐的影子,把對姐姐的期待,轉移到妹妹身上。她希望冉冉好好念書,考個好大學。這些冉冉都知道,但孩子有自己的心思。每年五月,媽媽總是忍不住講起姐姐,范儉觀察冉冉的表情,「已經開始神游了,大人的話,像是從很遙遠的一個星球傳過來的」 。
冉冉有自己的內心世界,不輕易敞開。范儉沒有孩子,這方面毫無經驗,他想靠近她,但少女總是有厚厚的心理屏障不讓靠近。苦惱了一陣,范儉發現,她喜歡拿手機拍東西。於是他就在放暑假之前,給了冉冉一部手機,讓她想拍什麼就拍什麼。這個寡言的少女,是一個有古典主義浪漫的導演。她拍月亮,拍晚霞,拍蝴蝶和蜘蛛,守著一直拍,全是長鏡頭,然後她指著月亮說:「兩個星球。」范儉一下被這個詞迷住了。姐姐雨雨生前的一段影像,就是舉著手機在拍下雪。生者和逝者,像在兩個平行的時空,凝視彼此的世界。
好多觀眾問范儉,有沒有問過孩子,他們怎麼看待去世的哥哥姐姐。范儉曾遇到一個同樣是震後出生的8歲女孩,說她夢到過一次姐姐,因為媽媽總是說起她。然後她說:「我會想起,但不會想念。」 至於川川和冉冉,不會直接講出來,但從他們的神態可以看出一些什麼。現實生活裏,孩子們都在好好地長大,父母對他們有無限的愛與包容,也通過養育孩子重建對生活的希望。只是,這愛裏,還糾纏著對姐姐的思念,和對過去的感傷。范儉還希望拍得更久,一路拍到2028年,到孩子們成年,完成三部曲的終章。
「因為妻子,我變得柔軟」
范儉硬漢的形象之下,他的紀錄片總帶有一種女性視角。拍紀錄片之前,范儉的理想是做《焦點訪談》記者,鐵肩擔道義,非常硬核。從武漢大學新聞系畢業後,他在電視台做法制新聞,拍的東西生猛、粗糲。
剛接觸葉姐一家的時候,他才30歲出頭,雖然很容易和祝哥打成一片,但他不知道怎麼跟女性拍攝對象親近,和葉姐有距離感。打破僵局的是范儉的妻子臧妮,從《活著》開始,臧妮便加入范儉的團隊。她是剪輯師、製片人、錄音師、司機,也是妻子。在拍攝現場,臧妮會幫范儉觀察很多他難以察覺的東西。
有一次,冉冉、奶奶、高姐在院子里點篝火,原本范儉的注意力在奶奶和冉冉身上,臧妮提醒他,注意高姐的眼神。「那個眼神,是想要靠近女兒,卻發現女兒躲著她,又悲傷,又動人」。這些年,范儉捕捉到越來越多女性角色的情感流動。《搖搖晃晃的人間》把餘秀華的欲望拍得蓬勃生動,《活著》還原生育過程帶來的身體疼痛,《兩個星球》對母女關係的注視,對少女心思的把握,柔和、張弛有度。「臧妮身上有溫柔又細膩的氣質,我們一起生活和工作這麼多年,我肯定受她的影響。」范儉說。
在西寧,《兩個星球》放映結束,有一個女孩找到范儉。她出生在2001年5月12日,家在四川。父親在她出生當天去世。汶川地震那天,剛好是她生日,另一位至親又在地震中喪生。家人迷信,和她決裂,怪她造成了一切的不幸,連親生母親也這樣認為,兩個人無法建立正常的母女關係。看這部影片的時候,她一度無法忍受,中途就想走,但她堅持看完了:「如果看這個影片都扛不過來,我怎麼從那些陰影里走出來?」范儉很受觸動,分別時,他留下了女孩的聯繫方式。他說,他還會和這個特殊的觀眾相遇。
范儉期待用紀錄片抵抗遺忘。「好多年過去了,很少再有人關心這些人的生活,但我在那兒所看到的,在不停提醒我,巨石投入河流,波紋還在不停地在延展,哪怕過了十幾年,它的影響還在繼續。我知道那些事還在發生,我想我們要抵抗遺忘」。很多年後,范儉還是會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個5·12紀念日,葉姐往每個受難者家屬手裏發了一枝花。他們說,拿著花的人,大家在這世上,就是一家人。他們鞠躬,悼念,彼此擁抱。然後像潮水一樣離開,回到看似尋常的日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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