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命証人.專訪】謝君豪入戲要實在 去半島行樓梯國王「上身」
《奪命証人》已在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公演了,連開17場。在邵偉敏設計、大約樓高三四層的佈景裏,燈效透射出金黃色的光,這就是法庭,觀眾於台下親眼目擊一宗發生在一九九零年代中期的謀殺案聆訊,坐在被告欄上的,是謝君豪飾演的馮利樂,某天他突然成為一名富家女子遭殺害的嫌疑犯,所有證供都對他不利,無計可施下只好向秦沛叔飾演的資深大律師羅偉發求救,沒想過馮利樂的太太、劉嘉玲飾演的沈麗娜竟然「手指拗出」,協助控方在庭上指證丈夫。觀乎整套演出,謝君豪大部份時間都散發一種被動而怯懦的神緒,說到關鍵處,總是欲語還休,似有隱衷,不時來回踱步,肢體動作欠自信,略見寒背,毫無威勢。
看着看着,好些觀眾眉頭一皺:今次謝君豪怎麼了,為何他演得那麼「普通」?實情是故事的結局……「唔好呀,梗係唔好劇透啦!」謝君豪在首演(28/7)完場後受訪時,這樣再三叮囑。《雄霸天下》(Becket)亨利二世(King Henry II)的瘋癲、《南海十三郎》江譽鏐的狂傲、《杜老誌》鄒世昌的不羈,都無法在馮利樂身上找到,所以這是謝君豪從演30年來最不似主角的一次,或者說,是他與觀眾對於「他是主角」的想像和期望距離最遠一次,因為他天生主角命。一九八九年,謝君豪在香港演藝學院畢業後,旋即加入香港話劇團,面試時已信心爆棚「坐定粒六」:「因為第二屆(畢業生)只得我一個人去考,其他同學去考中英劇團、電視台或當幕後。」入團半年,即一九九零年二月,謝獲導演鍾景輝(King Sir)相中,在尚阿努依(Jean Anouilh)原著的翻譯劇《雄霸天下》裏首度擔正男主角 ── 瘋瘋癲癲的英國國王亨利二世。「King Sir觀人真係一流!」多年後謝君豪對此仍讚嘆不已。
隨後參演《南海十三郎》(1993)才是命運轉捩點,江譽鏐才情洋溢不可多得,卻因時局轉變、家道中落,變成淪落街頭的瘋乞兒,鬱鬱而終;舞台上,他的狂,他的癲,將其演藝事業推上巔峰,更憑電影版奪得第34屆台灣金馬獎影帝,「謝君豪」的名字獲得更多曝光,亦更多觀眾認識。往後25年,他與師兄黃秋生(第一屆)和師弟潘燦良(第四屆),是少數能夠一直同時跨界參演劇集、電影和舞台劇的香港藝人,他們仨是公認的好戲之人,秋生和阿燦都曾在昔日的專訪中談到如何入戲,然謝君豪好似沒說幾句,我索性以此打開話題,說到某處,他卻拋出一句:「呢個比較複雜㗎喎!」不要緊,我有的是時間,亦深信他的擁躉都有興趣聽多一點,畢竟今時今日資訊氾濫如斯,仍願意花數百元如朝聖般那樣入場看兩三個小時舞台劇的人,而且有意了解演員如何尋找角色,膚淺有限。
專訪攝影及短片拍攝:梁碧玲
場地提供:Dada Bar+Lounge@The Luxe Manor
訪問時間有限,不容許暖場熱身寒暄一番,劈頭便問:「其實你需要幾多時間入戲?」坐在雅致沙發上的謝君豪來不及反應,稍頓,反問:「你意思係搵到嗰個角色嘅感覺啫,下嘛?」我點頭,他繼續:「我點樣搵到呢個角色(需要)嘅感覺,可長可短㗎喎,最短咪即刻囉,但有時候都要慢慢搵,耐的話,可能要一至兩個星期,有啲『唔好彩』嘅,甚至要三四個星期。」年少無知,人生經驗淺,舞台上亦然,所以遇到「唔好彩」的機會率極高,30年前於演藝學院畢業,加入香港話劇團不過半年時間,謝君豪便「走運」了。
關鍵人物是鍾景輝,他將翻譯劇《雄霸天下》裏英國國王亨利二世這個瘋瘋癲癲的主角,交由一位初出茅廬的劇場界新鮮人演繹。謝君豪生於平民家庭,父親是廚師,母親是車衣女工,小時候,謝門一家五口住在彩虹邨,無論出身、地位、經歷,跟歷史上居於城堡裏的安茹帝國(Angevin Empire)統治者, 兩者相差十萬八千里,這個挑戰也實在太難了。「嗰陣時剛剛入行,King Sir搵我做呢個角色,我真係O咗嘴,即係要點呢?我唔知㗎嘛,嗰陣時又冇網,即係搵資料都冇咁容易。」當主角機會難逢,不容有失,謝君豪深明不容易也得做,於是在僅有的人生經驗中,依照「最正路」的常見方法,拿捏角色應有氣質。
「首先你要噒(鑽研、細讀)吓個劇本先啦,要了解吓(角色)嗰樣嘢,亦都要去圖書館搵啲書,同埋搵啲舊片嚟睇,即係希望盡量令自己靠近嗰樣嘢囉。」然而能否說服觀眾,關鍵還看那種貴氣,令演出時更恰如其分,「我哋呢啲草根階層,剛剛畢業,富貴嘢真係比較少接觸,但貴氣呢樣嘢係要自己培養。」為免着龍袍唔似太子,謝君豪決定出「超必」 ── 行樓梯,地點:半島酒店!
去半島喝咖啡 邊行樓梯邊幻想
在那個還未遭受財大氣粗的強國同胞「入侵」、凡事講求舉止談吐優雅的美好時代,半島酒店的大堂茶座(The Lobby),堪稱最近「凡間」的高級蒲點,其氣派世界知名,環視四周,十之有九都是達官貴胄,謝君豪選擇在此讓內櫳呈現出來的建築風格將自己緊緊包圍,吸取「養份」:「冇咩錢,都要嚟飲吓咖啡!」這是1928年落成、糅合新古典主義和簡約古典主義的一級歷史建築,柱狀多、注重裝飾,而柱頭位置、屋簷以至天花都有很多雕刻裝飾,包括知名的Gargoyles(滴水嘴獸),靜靜的坐,呷一口咖啡,演技的「能量值」急升,但謝君豪還嫌未夠,悄悄離座,於那條通往一樓The Verandah(露台餐廳)的兩條對稱樓梯上,來回踱步,「我喺度行上行落,等自己感覺吓呢個咁高尚嘅環境,『下面』啲人全部都係啲蟻民嚟嘅,睇吓自己有冇咁嘅體會,想初步了解一下。」
因為自己有幫襯,所以就算這樣子走來走去,也沒有人溫馨提示他要停下來,「嗰陣時剛出道,就係試過用呢啲方法去體會,除咗半島,我都有去Grand Hyatt(灣仔君悅酒店)嘅Coffee Shop飲咖啡。」言即,年輕時賺錢有限,然而只要是為了建立事業,花多些少也值得,但不會即時有這種感覺。
《雄霸天下》公演後15年,謝君豪已憑《南海十三郎》揚名,躋身一線藝人行列,聲價十倍,於是乎「入戲」的方式再也不是喝杯咖啡那麼簡單,而是當一個短期租客,讓自己融入別人家中。2005年,上海的製作公司開拍內地劇集版《長恨歌》(2006年首播),由關錦鵬監製,劇本改編自王安憶的同名小說,女主角王琦瑤(中年)是張可頤,謝君豪則飾演男主角程士砥,他對王琦瑤的愛意極深,雖三番四次遭對方拒絕,仍不離不棄。程士砥是個上海人,然謝君豪參演前未曾踏足這個大城市,「嗰次係我第一次去上海,事前唔知上海有咩地方,咁我除咗睇書、睇相之外,點都要喺拍之前親身去呢個地方一次。」
演《長恨歌》飛上海短住 見證老一輩多時髦
於是謝君豪在開鏡前大約一個月,跟劇組開出特別要求:「我要租個單位,去嗰度住。」他明言不是要甚麼豪宅洋房,愈地道愈平凡便好,走入尋常百姓家,與鄰居、看更閒談,令自己更似一個上海人,之後又着劇組安排與當地的代表性人物,或者文化專家見面,「總之感受一下嗰種生活係點樣,好有用!」上海人素有穿睡衣落街的習慣,他說自己沒有「入鄉隨俗」,皆因跟故事發生的時代不同;王安憶的《長恨歌》,時空鎖定在上世紀40年代,「當時我最希望了解嘅,係當地人嘅談吐,究竟以前30、40年代嘅十里洋場(原指繁榮之地,放在上海,就是指租界區,即現時的南京路一帶)以前係點樣,佢哋嘅生活形態又係點樣?嗰陣時嘅人,而家(拍劇時)啲人都已經60幾70歲,佢哋仲保留住啲咩特色,咩特質,係畀我見到、畀我感受到?」品味這回事,並不容易察覺,他曾遇見一位老伯,印象深刻。
「嗰個阿伯,七八十歲喇,平日都着西裝,或者冇西裝都會着件恤衫,好骨子,梳到個頭好整齊,好講究,好乾淨,原來以前佢係打棒球,(後生)嗰陣時好時髦㗎!同埋個個人都識跳一兩Part舞,佢哋就係有一種『鍾意玩』嘅態度。」我的天,「時髦」跟「摩登」一樣,兩個辭彙既是形容詞,同樣亦是一種量度有否格調和涵養的標準,生於平庸世代的一輩大概不會明白,因為那是內在的,不是多穿兩件華倫天奴、保羅史密夫、聖羅蘭就會從無變有,我想起潘迪華,更具體是,在王家衛電影世界裏出現的潘迪華。「係,即係我要感受嘅嗰樣嘢係好仔細,如果你唔去當地體驗嘅話,永遠冇辦法從書本上面知道,所以呢個係其中一個方法,會令到自己更加投入角色,但唔係話,你做咗就一定可以立即投入到,係要累積、沉澱,當你累積到一定程度嘅時候,就會用到出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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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景可使人入戲,但能否在演繹上更進一步,還看排練過程,以及舞台上的對手。今次參演《奪命証人》,改編自英國偵探推理小說大師Agatha Christie的原著《Witness for the Prosecution》,毛俊輝身兼翻譯和導演,除了謝君豪,還有《杜老誌》(2015)的舊拍檔劉嘉玲,以及從未試過演出舞台劇的秦沛,用市場學角度,演藝界「三大巨頭」聚首已令人有渴望入場的衝動。訪問時,劇組還未開始圍讀對戲,謝君豪坦言仍未細想如何醞釀情緒,「現階段我唔會Set太多嘢畀自己,因為排戲嘅時候仲有好多空間,唔可以就咁Set咗電腦程式,入面仲有好多同演員同導演嘅互動。」所以話題很順理成章去到他對劉嘉玲和秦沛兩位主要對手,一位是金像影后,一位是老戲骨。
秦沛好戲「偷」不走 讚劉嘉玲沒舞台腔
先說Paul哥吧,從影70年,謝君豪終於有資格講呢句:「細細個就睇佢做戲大」。「我覺得佢每一個角色,都表現得好有力,即係可以做好多唔同類角色嘅一種表現力,有表現力嘅力先得㗎,你做唔同角色都有唔同嘅表現力,你先可以做到嗰種唔同,所以Paul哥係好有表現力,同埋每一個角色,啲感情都係好真,呢個真係好犀利。」戲,他演得好,經驗厚,而且人生閱歷豐富,太多太多值得學習,但謝君豪坦言,能偷到多少,還看自己的悟性有多高。「唔使諗,你想偷咩?係偷唔到,你睇呀,你就會有嘢攞到。」
至於嘉玲姐,這是第二次跟她合演舞台劇了,謝君豪說彼此已有默契,互相信任,能撞出火花,這能夠讓他極速走進角色世界。「我哋係有種,覺得大家可以撞到啲嘢出嚟嘅信任。」她,演技一流,但拍戲屬於可以修改至最好,跟舞台劇場場「直播」場場「新鮮」沒得NG,謝君豪因此更看到這位劇后的優點(她憑《杜》奪第24屆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女主角),「我覺得佢有樣嘢好可貴嘅係,佢冇打『舞台腔』!有時可能習慣咗咁樣講對白,咬字故意太清晰,變咗太生硬喇,但佢嘉玲佢冇,好真摯好清新,有時太多係唔好㗎,實牙實齒,太過字正腔圓,而家唔興。」惟謝君豪強調,他並不是指可以𦧲,而是講對白時要生活化。
演《奪命証人》力求細膩 反覆鑽研角色心理
如果有看過謝君豪昔日演出,再看過他在《奪命証人》飾演的嫌疑犯馮利樂,兩者比較後,大概也知道分別所在;對他而言,馮利樂這個角色的心理反應,是今次令他最感過癮的地方,跟平時演出法庭戲,分別太大。「我而家最有興趣嘅就係,想知道我係一個被告,既然我係一個被人話我係殺人兇手嘅一個人,我點樣面對周圍嘅人,包括我嘅律師(秦沛),我嘅老婆,點樣面對公眾?如果你俾人認定你就係兇手,全世界都覺得你係兇手,話你殺人,你點樣同律師講嘢?係一種咩嘅狀態?呢啲係好細微嘅,唔係大開大合,因為我哋平時睇戲做戲,睇到好多法庭(劇情),大把咁樣講:『法官大人我冤枉㗎!』,呢種反應,係咪可以更加細膩啲呢?!」
他說的,是一種自我思考的狀態,「究竟我同呢個律師講嘅,係一個咩嘢細微嘅變化?有幾微妙?你係想佢幫你呀?你呃佢呀?你想保護自己呀,抑或你想搵個人同你傾訴?因為當完全冇人信你嘅時候,唯一會聽你講嘢嘅就係律師。」話語至此,終於明白,為何他對我說:「呢個比較複雜㗎喎!」因為要一個認真懂得演戲的人談演戲,好比書寫學術論文,怎說也說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