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洋｜危中尋機，重塑輝煌——從長和資產出售看香港航運轉型之路
近日，長江和記實業有限公司宣佈，以228億美元的價格將旗下和記港口集團80%的資產出售給以美國貝萊德（BlackRock）、美資Global Infrastructure Partners以及意大利Aponte家族旗下Terminal Investment Limited等三家公司為首的財團。這筆交易涉及長和持有和運營的、分佈於23個國家的43個港口及配套物流網路。這一天價交易更因其中包括位元於巴拿馬運河兩端的克裡斯托瓦爾港（Cristobal）和巴爾博亞港（Balboa），更在國際政商界引發廣泛關注。
作為一家總部位於香港的企業，長和在全球港口領域長期佔據重要地位，其全球佈局為香港鞏固國際航運中心地位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撐。然而，此次大規模出售海外港口資產，在國際航運界引發了廣泛討論。除了商業調整背後的地緣政治考量，其對香港國際航運中心地位的潛在影響更值得深思。
一方面，長和的這一決定可能導致香港港口在國際航運網路中的聯動能力減弱，加劇與區域港口的競爭態勢；另一方面，這一調整也可能為香港集中資源發展高端航運服務業、加強區域內港口協作，以及加快實現綠色和智慧化轉型提供新的契機。在此背景下，分析這一事件對香港港口吞吐量、高端航運服務業及其全球樞紐地位的「危」與「機」，不僅能揭示香港當前面臨的挑戰，更有助於探索其未來的發展方向。
危機一：國際港口資產出售引發的貨運分流與區域競爭
長和出售全球海外港口資產，尤其是巴拿馬運河兩端的關鍵港口，可能對國際航運線路的佈局產生深遠影響。這些港口曾是長和全球港口網路中的重要節點，為香港港口與國際航運網路之間的聯動提供了戰略支持。此次交易完成後，香港港口可能因失去這些直接聯繫而在全球貨運分佈中面臨一定的邊緣化風險。
更為嚴峻的是，香港在區域內的競爭壓力也在不斷加劇。近年來，深圳、廣州等大灣區港口在貨櫃吞吐量和服務效率上快速崛起，對香港形成了強大的競爭態勢。長和港口網絡的縮減，可能進一步削弱香港港口的國際吸引力。這不僅讓香港在全球航運版圖中的地位受到挑戰，也對其未來的港口業務和物流網路佈局提出了更高要求。
破局之道：區域協作與整合發展
面對這一危機，香港必須順勢而為，積極加強與大灣區其他港口的協作。中央政府在2019年2月發佈的《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中明確指出，要提升珠三角港口群的國際競爭力，並通過合作共贏建立區域性港口聯盟。正如中央港澳辦主任夏寶龍近期強調「香港的港口不能單打獨鬥」，香港特區政府應主動出手，借此機會推動香港港口主要運營商與深圳及粵西港口聯手，打造優勢互補的港口集團。
通過組建這一港口集團，香港不僅可以整合區域資源、優化功能分工，還能擺脫港口吞吐量持續下滑的困境，集中力量推動港口的現代化升級和轉型。同時，這種協作還會為香港發展高端航運服務業、提升港口附加值提供了重要契機。借助區域協作的強大合力，香港不僅能夠鞏固其國際航運中心地位，更為整個區域在國際航運市場中提升競爭力注入全新動力。
與此同時，區域協作應與全球綠色發展趨勢相結合，以應對國際航運業對低碳化、環保化的迫切需求。香港特區政府於2023年12月發佈的《海運及港口發展策略行動綱領》中，明確提出將加速綠色港口建設，推動液化天然氣（LNG）和甲醇加注網絡的發展。通過與區域港口共建綠色能源設施和共用清潔技術，香港不僅能在區域合作中找到新的突破口，還能為全球航運業的綠色轉型貢獻重要力量。綠色協作不僅是區域競爭中的差異化發展策略，更是未來港口群高品質發展的關鍵方向。通過綠色轉型與區域協作的雙重推動，香港港口將有能力在複雜的國際競爭格局中重塑優勢地位。
危機二：高端航運服務全球影響力的潛在減弱
儘管港口並非每天都與高端航運服務業（如航運金融、保險、仲裁等）產生直接而緊密的聯動，但它們始終是高端服務業得以發展的重要基礎。除了倫敦這個特例外，任何國際性（如新加坡、上海、香港）或區域性（如東京、鹿特丹、迪拜）國際航運中心都無法脫離港口而獨立存在，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香港港口的強大聯動能力為其高端航運服務業提供了穩定的生態支撐，形成了港口與服務業之間相輔相成的良性循環。然而，隨著長和出售海外港口資產，這一循環可能面臨被削弱甚至破裂的風險。
這些資產曾是香港連接全球航運網路的重要節點，其出售可能削弱香港在全球航運生態中的樞紐地位。一旦這種基礎性的聯動作用減弱，香港的高端航運服務業將面臨更大的不確定性和挑戰。特別是在航運保險和海事仲裁領域，香港的國際競爭力很大程度上依賴其與全球航運網絡的深度連接。一旦這種網絡的完整性受到影響，香港可能在國際市場中逐漸失去競爭優勢，並面臨新加坡、迪拜等地區的更大壓力。這些地區近年來通過政策支援和技術創新迅速崛起，正在不斷搶佔市場份額。
此外，地緣政治的不確定性更加劇了這一風險。部分國際企業可能因考慮運營環境的穩定性而重新評估其在香港的業務佈局，轉而選擇所謂更「中立」的地區。這些因素疊加，可能對香港高端航運服務業的全球影響力產生一系列連鎖反應，進一步削弱其在全球航運服務鏈中的地位。
破局之道：專業化與多元化並進
面對上述挑戰，香港的高端航運服務業需要沿著「專業化」和「多元化」兩個方向同時發力，充分發揮其在全球航運要素聚集和資源配置方面的先天優勢，以實現新的突破和增長。
深化專業化優勢
香港應充分利用其在航運金融、航運保險和海事仲裁領域的傳統優勢，深化專業化發展，進一步鞏固其高端航運服務的全球影響力。
在航運保險領域，中共二十屆三中全會《決定》中明確提出要「提高航運保險承保能力和全球服務水準」，這為香港在這一領域的提升與創新提供了清晰的方向。香港可以借助其成熟的金融服務體系和國際化的保險市場，吸引更多全球領先的航運保險公司在港設立區域總部或業務中心。同時，香港可以推動建立更靈活的監管框架，鼓勵航運保險產品的創新，例如開發針對綠色航運的專項保險產品，以滿足全球航運低碳化轉型的需求。這不僅能擴大香港在全球航運保險市場中的份額，也能提升其對國際航運企業的服務能力。
在海事仲裁領域，香港的普通法司法體系、雙語環境以及與國際接軌的法律框架，已使其成為亞太地區重要的海事仲裁中心。未來，香港應加強與國際航運公會（International Chamber of Shipping）和波羅的海國際航運公會（BIMCO）等國際航運組織的合作，推動海事仲裁規則的創新與標準化。例如，香港可以通過設立專門的綠色航運爭議仲裁機制，為涉及綠色技術、碳排放合規等新興問題的國際航運糾紛提供高效、公正的解決途徑。這不僅符合全球航運業的發展趨勢，也將進一步鞏固香港在海事仲裁領域的權威地位。
此外，香港還應積極引入人工智慧、大資料等技術手段，為航運金融、保險和仲裁服務賦能。例如，利用大資料分析實現更精准的風險評估，為航運保險提供量身定制的解決方案；或通過線上仲裁平臺提升爭議解決效率。這些科技創新將幫助香港打造「智慧型高端服務生態」，進一步增強其國際競爭力。
拓展多元化賽道
在保持專業化發展的同時，香港也需要積極開闢新興領域，推動高端航運服務業向多元化方向轉型。
綠色航運是香港未來發展的重要突破口。作為全球第二大船舶融資中心，香港可以在綠色航運融資領域率先發力。例如，推出「綠色航運債券」或「碳中和船舶基金」，為使用清潔能源的船舶、綠色港口設施以及低碳供應鏈項目提供專項融資支援。這將幫助香港在全球航運業的綠色轉型浪潮中佔據先機，進一步強化其在國際綠色金融領域的領導地位。
智慧物流和供應鏈金融也為香港提供了廣闊的發展空間。隨著全球航運業加速向數位化和智慧化方向轉型，香港可以依託其領先的技術和金融服務能力，打造覆蓋全產業鏈的智慧物流解決方案。例如，發展基於區塊鏈技術的供應鏈金融服務，提升跨境貿易中的資金透明度和效率；或建設智慧港口系統，實現物流效率的全面優化。這不僅能為全球客戶提供更高效、可靠的服務，也將進一步提升香港在供應鏈金融領域的核心競爭力。
通過「專業化」與「多元化」並進，香港不僅能夠鞏固其在傳統航運服務領域的地位，還能在新興領域開闢新的增長曲線。這種雙向發展策略將幫助香港在國際競爭中保持優勢，更好地滿足國家發展所需，確保其高端航運服務業在全球航運生態中的核心地位。
危機三：全球樞紐地位在地緣政治背景下的挑戰
在當前複雜的國際環境下，長和出售海外港口資產的背後，反映了全球港口行業面臨的多重壓力，包括成本上漲、合規要求日益嚴格以及地緣政治風險加劇。這一事件可能在國際社會中被解讀為對外部壓力的妥協，從而對香港作為全球航運樞紐的穩定性產生潛在影響。
與此同時，中美博弈的持續升級使部分國際企業在選擇航運服務中心時更加謹慎。這種審視不僅涉及經濟效益，也包含對地緣政治風險的考量。在這一背景下，香港航運業需要結合國家支援深化國際交往合作的政策方向，重新明確自身作為「背靠祖國、聯通世界」橋樑的獨特定位。通過主動融入國家戰略，香港航運業既能應對國際環境的複雜變化，也能為鞏固其全球航運樞紐地位注入新的動力。
破局之道：融入國家戰略，深化國際交往合作
今年全國兩會的政府工作報告首次明確提出支持香港「深化國際交往合作」，為香港在複雜國際環境中強化全球樞紐地位提供了政策支援和方向指引。面對地緣政治帶來的挑戰，香港航運業的破局之道正在於主動融入國家戰略，並通過深化與國際社會的交往合作，拓展全球航運樞紐的功能與影響力。
主動對接國家戰略，增強全球配置能力
香港必須依託國家戰略平臺，將自身發展與「一帶一路」倡議和粵港澳大灣區建設深度融合。二十屆三中全會《決定》中明確指出，要鞏固提升香港國際航運中心地位。這為香港未來的發展提供了堅實的政策保障。
具體而言，香港可以以大宗商品交易為切入點，推動航運、金融和貿易的深度協同發展。例如，依託香港國際金融中心的優勢，打造全球領先的大宗商品交易和清算平臺，為能源、礦產、農產品等大宗商品的跨境交易提供高效的物流和金融服務。這不僅能增強香港對全球資源配置的影響力，也能進一步鞏固其作為國際航運中心的戰略地位。
此外，香港還可以探索建設「國際航運資料中心」，整合全球航運資料資源，通過智慧化技術為行業提供精准的市場洞察和決策支援。這一舉措將顯著提升香港在全球航運生態中的樞紐作用。
深化國際交往合作，強化全球影響力
在複雜的地緣政治環境下，深化國際交往合作是香港保持全球樞紐地位的重要抓手。香港應積極加強與國際航運組織和全球港口網路的聯繫，主動參與國際規則的制定與調整。在綠色港口建設和智慧化升級領域，香港可以作為技術和資金的集聚地，與全球合作夥伴共同推動航運業的可持續發展。
例如，香港可以牽頭制定綠色港口建設的國際標準，推動全球港口設施的低碳化轉型，或參與建立國際碳排放交易體系，為航運業的減排目標提供市場化解決方案。這不僅能提升香港在全球航運治理中的話語權，還能強化其作為綠色轉型引領者的國際形象。
同時，香港應充分利用國家支援深化國際交往合作的政策紅利，搭建更多國際合作平臺。例如，定期舉辦國際航運論壇或綠色航運峰會，吸引更多國際企業和組織參與。通過這種方式，香港不僅可以鞏固其全球航運網路中的核心地位，還能進一步擴大其國際影響力。
打造「國際航運合作示範區」
香港還可以通過建立「國際航運合作示範區」，為全球航運企業提供一個低成本、高效率、規則透明的運營環境。這一示範區可以集中發展綠色航運、智慧物流和供應鏈金融等新興領域，同時通過稅務優惠、政策支援等手段吸引國際企業入駐。這一示範區不僅能為國際企業提供規避地緣政治風險的解決方案，也能成為香港展示其開放性與穩定性的視窗，進一步鞏固其作為全球航運樞紐的地位。
綠色轉型：香港航運業的新增長點
綠色航運正成為全球航運業發展的主旋律，而香港在這一領域擁有獨特的機遇與優勢。特區政府於去年11月發佈的《綠色船用燃料加注行動綱領》中提出推動將香港發展成為高品質的綠色船用燃料加注中心，這不僅為香港提供了全新的發展方向，也為其鞏固國際航運中心地位注入了新動能。
通過打造「優質綠色航運能源加注中心」，香港可以為國際船舶提供清潔能源如液化天然氣（LNG）、甲醇和氫燃料的加注服務，吸引更多國際船舶選擇香港停泊。這不僅有助於減少對傳統港口業務的依賴，還可以提升香港在全球綠色航運網路中的戰略地位，成為區域內綠色航運的標杆港口。
然而，要實現綠色轉型，單靠設施建設還遠遠不夠。香港需要將綠色港口的發展與專業人才培養和技術創新深度融合。依託其連接內地與國際市場的獨特優勢，香港完全可以通過與內地高校、科研機構及國際組織的合作，建立一支高素質、國際化的綠色航運人才隊伍。與此同時，推動綠色技術的研發和應用，例如船舶排放監測系統、智慧能源管理平臺等，能夠為全球航運行業提供更加高效、可持續的解決方案。
綠色轉型不僅是香港航運業的新增長點，更是其未來發展的關鍵動力。通過資源整合、技術創新和人才戰略，香港有能力在全球綠色航運生態中佔據更重要的位置。
結語：從危機中尋找機遇，於變局中謀劃未來
長和出售海外港口資產，揭示了香港國際航運中心在複雜國際環境下面臨的多重挑戰，但這場變局也為香港推動轉型升級、重塑競爭優勢提供了新的契機。如何在「危」與「機」之間找到平衡點，是香港在全球航運產業鏈重塑過程中必須回答的關鍵命題。
通過深化區域協作、推動綠色創新、強化高端服務以及融入國家戰略，香港不僅能夠應對當前的挑戰，還可以搶佔全球航運業綠色轉型和智慧化升級的先機。在國家支持香港深化國際交往合作的政策引領下，香港完全有能力鞏固其國際航運中心的地位，並在全球資源配置中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
作為「背靠祖國、聯通世界」的橋樑，香港應充分發揮「一國兩制」的獨特制度優勢，主動融入「一帶一路」倡議和粵港澳大灣區建設，加強與國際航運組織、全球港口網路的深度合作。在綠色轉型和規則創新領域，香港可以通過技術進步和制度設計，為全球航運業的可持續發展貢獻智慧和力量。
未來，香港不僅能為本地經濟注入新動能，還將在國際航運治理中扮演不可替代的角色。通過將挑戰轉化為高品質發展的動力，香港必將在全球舞臺上開闢出一條充滿活力的前行之路，既服務國家所需，也貢獻世界所求。
作者劉洋是海問律師事務所香港辦公室合夥人、國際航運公會中國辦事處首席代表、特首政策組專家組成員、香港海運港口局成員。文章僅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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