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作家在異鄉】在台灣開書店 詩人陸穎魚:期待港人帶來故事
「我被他騙了去台灣。」訪問時,陸穎魚在朋友開設於中環的蛋糕店,等着丈夫帶她的詩集來拍照。2011年,眼前這個高佻活潑的女詩人,卻戰戰兢兢地抱着自己的詩集,在台北書展認識了做出版的丈夫。
剛進來的丈夫架着眼鏡,束一條小辮子,是典型的才子模樣。陸穎魚看着他,溫柔地笑。詩是他們的媒人,而且正如她所說,去台灣的「機票」早已在圖書館「買」到了。
場地鳴謝:The Cakery
詩在中環 拉近人的距離
2008年,大學最後一個暑假,決定人生方向,準備踏入社會之際,陸穎魚卻參加了「新詩創作坊」。在花園街公共圖書館中,為期兩個月的課程,醞釀出第一本詩集《淡水月亮》,到後來在台灣出版的《晚安晚安》和《抓住那個渾蛋》,一個寫詩的女孩從沒想過會成為詩人。
冬天的馬路結下一道地平線的寂寞/ 我和迎面而來的複製動物標本對望/ 互相都準備好了永遠無法交融的藍血液/ 然後他上了一架列車開往只售賣風景名信片的城鎮/ 原來你們還不知道我需要甚麼
孤獨是陸穎魚的主題,在香港這個商業社會中,敏感的詩人更能感受到城市的疏離。這種城市異化主題最早可追溯自九十年代。在《香港短篇小說選(1996-1997)》中,在嶺南大學中文系任教的許子東教授指出「此地是他鄉」是香港小說其中一個大主題,從對九七大限的恐懼演變成年輕一代對於城市的懷疑,韓麗珠的代表作〈輸水管森林〉正以抽象的意象,表現人與城市的距離。
陸穎魚也繼承這種「此地是他鄉」的感受,寂寞、隔膜、冷漠,年輕的她時常因此受傷。到底何以至此,她終究不明白。詩未必能解開她的心頭之結,卻是最忠誠的傾訴對象。「詩可以給予我方向,讓我勇於表達自己,而且它不會背叛我。」詩近乎信仰的存在,在它面前,生命的創傷都一一撫平。
「金融界很多人都較功利,不同於詩是注重感情的。」容易受傷的女子,卻走入商業的核心,當起財經記者來。回到中環的路上,陸穎魚依然記得那狹窄的天空。很多的高樓大廈,高得擋住了陽光,擋住了金錢以外的事物,正是她從前工作的地方。「新聞系畢業後,當財經記者時都會寫詩,但會用筆名寫。」兩個名字,兩種不同的價值觀,就像她在〈憂鬱病〉中寫到:「為了繼續工作,與一些人保持交談微笑/訓練呼吸正常的速度不要比流淚激烈」。屋邨出身、剛畢業、寫詩,一下子走入經濟權力核心,陸穎魚常形容自己是小白兔闖入森林。
但她還是遇上很多好朋友,「在金融界也認識到很多真心真意的朋友」。與從前工作上來往的朋友見面,陸穎魚興奮得像個小女生,即使大家都已為人妻。從前從事金融業的朋友Shirley在中環開了蛋糕店,因書展回來香港一趟的陸穎魚已急不及待來探訪這位好友,「她的中文不太好,但會拿着我的詩集問我那是什麼意思。」說畢這兩個好朋友又笑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小白兔還是那個天真的小白兔。「金融界亦有現實功利的事情,反而提醒自己要保存初心。」
世界未必真善美俱全,詩卻可以。「有次訪問陸東先生,是行內有名的基金經理,他一向對記者沒有好感,不會留任何聯絡。但他喜歡讀歷史、文學,我便送自己的作品給他,他十分驚訝,最後將寫有手機號碼的名片遞給我,對日後工作大有幫助。」不論是好友同事,抑或金融界名人,詩都是「救命的欄杆」,讓陸穎魚不再孤單,穩穩地站在中環擠擁的路上。
開書店解鄉愁 在台灣賣香港的詩
到了台灣,孤獨卻變了形。
年輕時無以名之的傷痕,結成一道道鄉愁,蔓延了全身,沉重而空虛。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工作,閃爍的中環燈光在異鄉中黯淡下來。陸穎魚從一個島到另一個島,連自己也變成一個孤島。「怕父母擔心,因此都報喜不報憂。」在電話之間,親人也只能傳遞聲音,內心的寂寞無人知曉。
泥巴鋪在你已經潮濕的屋/ 四面荒野的牆/ 正在掩飾早晨的愚蠢/ 你眼底的藍圖走出一條愈來愈窄的小巷
來到空間更大的台灣,陸穎魚最初會期待,展望新生活。但生活圈子反而變得更小,假如不是丈夫的話,她還是選擇在那狹小的地方生活,「嫁雞隨雞,沒辦法啦。」面對生活的未知和不如意,唯有見步行步,這種活在當下的心態正受丈夫影響。「當初在台灣見過工,但人工太低,找不到工作就開始緊張,但我的丈夫安慰我,叫我不用急。」
因為丈夫,首間以詩為主題的獨立書店在台灣落地生根;因為鄉愁,「詩生活」店中賣的除了台灣詩集,也有很多香港詩集。「我希望台灣人知道香港也有人重視文學,為文學而努力。」比起一個賣詩的人,陸穎魚希望自己是一道文學橋樑,在台灣撒下香港文學的種子。意想不到的是,香港有人寫詩,也有人遠赴台灣來讀詩。「很多香港人來買詩集,從前沒想過香港會有人讀詩。他們也會帶來很多香港的故事,讓我知道香港發生什麼事。」每天開舖,也就成為她最快樂的事,期待香港的故事,期待治癒她的鄉愁。
移居台灣更珍惜香港 回港猶如好奇旅客
陸穎魚的「詩生活」彷彿從未離開香港。因此和很多香港詩人一樣,兩傘運動成為她筆下的題材,即使她遠在台灣。「這是一種文化牽引,我始終是個香港人。」成為台灣媳婦,她的家由一個變成兩個,但在她心中,只生活了三年的台灣早已「輸在起跑線上」。在《晚安晚安》中,加入了五首有關雨傘運動的詩,是她第一次關注外界而非集中於內心抒情。
還要不要發言/ 若要/ 政治會為你的嘴巴/ 找到風水好地/ 還要不要投票權/ 若要/ 政治會為你的手臂/ 找到電鋸的興奮
雨傘運動強調主體的覺醒,陸穎魚也以詩作為思考的方法,表現作為一個主體的思考能力。「我支持學生,但不盲目。」詩既是感性的投入,也有理性的平衡。當時她透過臉書上的新聞媒體了解運動的情況,詩正記下她那時的情緒。這次回到中環,標語橫額、帳篷已經消失不見,陸穎魚同樣留意着這裏的人和物。
「詩就是寫下微小的事物,正如也斯的詩,寫被忽略卻有價值的事。」陸穎魚坐在電車上,拍下一張又一張的照片,就像個好奇的遊客,行人、茶餐廳、電車站,年輕時經常走過的路,她重新發現香港原來如此美麗。「用旅客的角度回望香港也是好的,有距離才會更珍惜。」就像也斯筆下的中環,不是高聳的大樓,而是大廈之間的窄巷、細碎的事物,例如〈傍晚時,路經都爹利街〉。「我很怕某些事物的傳承會斷。」於是她繼續走在中環的大街上,消失在轉角的小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