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書展講座談文學創作:勤奮和天賦哪個重要?如何琢磨寫作?
【文學/蘇童】當代中國作者中,《妻妾成群》《黃雀記》作家蘇童可以說是代表人物之一。早前香港書展邀請蘇童以「文學的交叉小徑」為題,於講座討論多年創作心得。席間他除了因應書展主題,談作品影視化以及來年新作內容外,更為不少文學創作者解答疑難。書展圓滿落幕,編輯部特別選取蘇童幾條精彩回答作為回顧,或許能為文學愛好者帶來新啟發。
你是先鋒派的文學主將,你又怎麼定義「先鋒」呢?
我是在一個不知道什麼為「主義」時,什麼「先鋒」、「傳統」之類時,就有一個潛意識——我要跟別人不一樣,所謂「先鋒」只不過是我想跟別人不一樣。像一條交叉小徑,所有道路交叉,我選那條沒人的路。其實都是在一個路口的選擇,那條沒人的路便是所謂的「先鋒小說」、「探索小說」。
你選一個路口,往人少的地方去,那才有秘密,才能探險。
那麼關於什麼是好小說,我年輕時判斷是——我不管好不好,至少我要跟別人不一樣。那麼現在年紀大了,會覺得好不好要跟別人比。跟別人寫一個流派的小說,你比別人好,那就是真的好,而不是不一樣就好。所以年輕時候走獨木橋和中年以後走康莊大道,是兩種不一樣的寫作生命。
有一些藝術創作者對寫作技巧而感到自大,你怎麼看待這種「過度商業化」寫作呢?
寫作的技術是存在的。大家千萬不要說寫作是沒有技巧的,完全是情感流露,如果這樣說,隨便一個小孩的日記和托爾斯泰小說不都一樣了嗎?
我作為一個寫作者的體驗是:我在年輕時很在意別人怎麼看待技巧,所以很多中短篇小說中都想被人注意到我技巧不凡。那也不外乎把時空打亂,把人物關係、人稱不同改編,總有一些小手段和技術。但是我到了35歲以後,我腦子裡沒有再出現過「技巧」這個詞,從我寫作潛意識中消失了。小說裡頭會有人物、故事,那麼這個人物如何讓他合理地生存?故事如何發展?所有「炫技」的本能已經漸漸消失了。
寫作時寫得不好,想推翻重來導致無法結尾,怎麼解決這種問題呢?
像我這樣寫十年,十年總會能解決。
新人小說作者怎麼尋找小說的母題?
我現在在北師大帶好多學生,有學生一開始寫作就比較正規,寫傳統主義鄉村故事;有的城市孩子在寫作題材方面,會比較捉襟見肘,因為他生活面比較狹窄,所以素材庫或者記憶比較貧乏,但這不意味著他們不能寫。
甚至我有一個學生寫童話很美,但是他覺得他寫童話很「LOW」,想和他同學一樣寫短篇小說。換作別的老師可能會說「你繼續努力」,但是我是反方向,我說:「我們不缺幾個青年作家,哪怕是優秀作家,但是我們太缺優秀兒童文學作家了。」所以我堅持讓他不要羨慕他那幾個師兄師姐,你的創作獨一無二,他們的可以複製。
你在哪個素材上寫得最好,你就在上面多睡一會,多勞作一會。
寫你最熟悉的,不要輕易挑戰自我,後果有時候很嚴重,先順應自我。挑戰自我當然很正能量,但是沒事你瞎挑戰自我幹什麼呢?
在短視頻、網絡爽文盛行情況下,如何培養自己對嚴肅文學的閱讀習慣?
其實爽文呢,你(可以)在公交車上讀、在地鐵上讀。但是你真是在一個下雨天或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一個美好環境裡,還是要讀一個對得起環境的作品。
如果對文學寫作失去了熱情,如何喚醒?
其實創作路很難的,失去熱情就失去了,不要喚醒了。
青年作者寫長篇小說搭建架構有些吃力,有沒有什麼可行提升方法?
其實真的沒有,寫作為什麼累呢?就是因為如此。短篇小說相對來說比較容易操控,畢竟有篇幅限制,我一直說短篇小說是搭一個亭子,比較容易建造,但長篇小說是一個宮殿,甚至是一個宮殿群落,問題太多、責任太多、負擔太多,所以有時候會很麻煩。
可以給高中生推薦幾本適合他們的書嗎?
假設是高中生,我認為契訶夫第二階段以前的作品是特別適合的,很多針砭時弊。他跟魯迅不太一樣,因為他主要興趣是塑造人物,所以看契可夫是一個非常良好的選擇。另外是高中你要開始拓寬,我剛剛所說的文學和現實如何發生聯繫、發生美好響應,然後文學如何在現實之上飛翔,比如馬爾克斯、或是意大利卡爾維諾,都適合高中生看。但我覺得高中生不太適合讀托爾斯泰和杜斯妥也夫斯基,那部分蘇俄文學相對來説需要年齡。
中國作品來說,魯迅是繞不過去的,沈從文和張愛玲是兩個小說大師。別的隨便讀,我的必須讀(笑)。
對AI寫作有什麼看法?
我沒有試過,因為我本能地不信任。AI能取代很多事情,是靠大量數據,但是不能轉化人腦。人腦之所以有意思,因為有聰明的頭腦,也有瘋癲的頭腦,人腦複雜性、豐富性超過了可收集數據範疇。
我從來不覺得AI寫作能奪走一個作家的飯碗,尤其是一個好作家的飯碗。
蘇童老師成長環境中有沒有很孤獨的時候?人要如何適應孤獨?
成長環境主要是孤獨,我不認為孤獨是純負面的,孤獨不必戰勝。一個能感受孤獨的人,內心一定比一個蒼白的心靈更加豐富,如果他時刻有孤獨感,說明他是一個情感豐富的人,說明他內心嚮往溫暖。孤獨你不要攆走它,攆它走也攆不了,因為存心攆下去,用孤獨換來的所有幸福都是廉價的。所以孤獨感陪伴一生其實挺好。
我不認為孤獨是純負面的,孤獨不必戰勝。
文學創作應該注重想像還是現實呢?
我覺得如果要像病理學描述,一塊一塊肌肉分開來,說真的不好描述。但是文學某種意義上都是憑一個往後的記憶,一個是向前的瞻望。我用「瞻」字,有時候看到是虛空,有時候是有一隻鷹在天空中飛。往前和往後構成了所有寫作者跟現實的姿態,往後多少有你個人生活回憶,但你又不是寫自傳,你寫的是小說,所以你要往上看,是這兩個動作過程。
先是想到故事結局還是開端呢?
極少像短篇《櫻桃》一樣先想到結局,寫作過程中小說就像脫韁野馬,拉都拉不住,那便按照本能走。基本上小說有設計、有元素,但這些元素在寫作過程中可能被推翻,你不能強求,霸王硬上弓不行的。
你要順應自己,順應自然。
有時候順應自然就是順應另一個自我的力量,一開始沒有預想,但是在寫作過程中會呈現出來,是一個很微妙、很有意思的事情。作者有很多這種情況:想把一個人物寫死,寫著寫著不捨得了,或者找一個替身,讓另外一個人死了,作者愛上那個人物。這種情況經常發生。
勤奮和天賦哪個更重要?
經常有人問這個問題,首先如果沒有一定天賦,再怎麼勤奮也沒什麼用。但天份這個東西不能量化,總不能拿個溫度計一探看是多少度。
寫作往往是一個自我辨識的過程。
我發現很多年輕人,甚至是很多老朋友,生命中都有過一段熱愛寫作的時期,很多人中途放棄,有一部分變成了讀者,還有一部分就此再見,文學變成他的記憶。
新人小說家可以從什麼方面琢磨自己的寫作?
多閱讀、琢磨別人的作品,譬如剛剛説契可夫《萬卡》。這麼簡單一個故事,為什麼我會把他說得天花亂墜?其實我在替讀者琢磨,我已經給了結論,像是那種冷酷現實描述,是作家與現實之間一種嚴肅認真的關係,而萬卡那種純真與美好,也是你對世界一種描述。要琢磨的是你跟文字設置的溫度、角度、態度,這三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