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福邨31年魚蛋粉結業:一個冬菇亭,兩代人的根

撰文:何雪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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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贊強把一袋冰從雪櫃拖出來,雙臂一拋,冰塊打在鋅盤,直至電子磅的數字跳至25公斤。他攸地把盤舉起,嘩啦嘩啦倒進機器內,兩桶絞碎過的門鱔和「或仔魚」肉更加重,但命運相同。他把右手插進如揭蓋式洗衣機的機器內,「冬天時手冰得沒有知覺。」後來知覺恢復了,但待他把差不多成形的雪白魚蛋,放進熱滾水裏逐粒逐粒搣出來,他的手比身後的炸醬豬手更紅。這時,廣成麵家冬菇亭外、大埔廣福邨的一片天,才剛亮成魚肚白。
這套冰火動作,王贊強和爸爸王森每天清早重覆了31年,直至2月13日將會是最後一次。做魚蛋、墨魚丸做到遠近馳名的廣成麵家,因持牌人王森離世加上租約期滿,打魚蛋秘訣及父親教誨的傳承,將於2月13日戛然而止,前路未知。
攝影:鄭子峰

由整魚蛋到煮食到修電器,王贊強一手包辦。

廣成的故事=戰後難民的故事

來遲了半個月,沒能與廣成的第一代老闆王森見上一面。店內到處貼有印在黃紙上的告示:由於持牌人離世,本店將營業至2月13日下午。有街坊路過,跟一位一身素衣的年長女士攀談,只聽見她淡然答道:「都成80歲了,有心。」

王森的照片還掛在店內,照片中的他拿着一條鱔,那張比鵝蛋更標準的鵝蛋臉上,是一雙滿足得笑瞇了的眼睛。王贊強總是三句不離父親,他的臉卻似是用圓規畫出來的,明顯沒有遺傳到王森。

廣成麵家的由來,是那大時代老掉牙的小故事。王家在潮州本是大戶人家,1939年出生的王森是少爺仔,大宅傭人統統不缺。1949年以後命運逆轉,有錢就是原罪,王家財產被充公,王森隻身倉皇逃港,只為填飽肚子。

沒有什麼比近廚得食更實際。王森來港後第一份工作是廣東雲吞麵家,一做六年;至於後來的一身潮州魚蛋絕技,則是之後投靠鄉里的潮州粉麵店花四年間練就得來。但打魚蛋還儲不夠老婆本,膽粗粗找上黑社會,在旺角睇賭檔,月賺過萬。即使70年代重操故業,在旺角奶路臣街賣魚蛋粉,名為「信記」,但王森還未放棄賭檔,「直至媽媽叫爸爸唔好做。」1985年大埔廣福邨入伙,王森毅然投標在冬菇亭賣魚蛋粉,直到養大兩個仔,直到今年2月13日。

廣成的出品,除了魚蛋墨魚丸牛筋丸雲吞,還有牛腩和豬手。(鄭子峰攝)

從賭場睇檔到老實商人

踏入廣成麵家,首先感受到的是它的光鮮。以為冬菇亭(特別是未經領展翻新的)是舊時代的產物,地板必然凹凸不平遍地積水,可它褐紅色地磚出奇乾爽,抬頭還有冷氣機,王贊強說他們前年才裝修過。如此新簇的樓面跟廚房形成對比:爐頭上的廣成麵家招牌至今沒有換過,價目表上的紅字一半已經褪色,但王森31年前寫價目表時,其實只列出食物,「元」字以前本應填上售價,卻一直漏空。

以為這是為了方便塗改加價,但街坊卻搭話說:「這裏不常加價,很老實。」今天一碗單併麵只賣23至27元,「爸爸教落不要賺盡,交到租養到家就得,收得人哋錢就要畀好嘢人食。」由半個黑社會睇賭檔到買魚蛋的老實商人,似乎是兩套價值觀,王贊強說:「為搵食冇辦法。」

劏好的門鱔切件,倒進機器內絞。

打魚蛋的宿命論

2000年廣成傳到王贊強手上,自此他日學夜學,17年來每天6點開始打魚蛋打墨丸。廣成每年只休年初一和中秋節,他會花這兩天來修理電器,全間舖的電器都是他一手包辦、自學得來,「電電下就識。」他只曾放過兩次假,一次是蜜月旅行,一次是他跟老婆及三個仔女到日本玩幾日,「如果唔係為兩餐,養呢幾隻化骨龍,點會咁日日做。」又是搵食。

可轉過頭王贊強會說,這是整定。他的哥哥早年已往海外留學,碩士畢業,是名專業人士。「他是高智慧生物,我是低智慧,讀書少唔打魚蛋,可以做乜?」讀書多不等於會打魚蛋。「說得也對。讀書多也不等於懂得跟別人相處。」王森跟他遠比跟哥哥來得親密,而且王森的打魚蛋絕技一直沒有外傳,連服務多年的伙計也只教其他技能,打魚蛋的過程從不讓人沾手,只肯傳給親兒子。

四、五刀之間,四呎長的門鱔分成兩扇。

王贊強不是沒有想過往外闖。16歲輟學他跑去做麵包,不一會他回廣成幫手執頭執尾。96年他想考消防員,爸爸說:「考什麼?快要97了,警察都唔知仲有冇呀!」王贊強竟也接受這樣的理由。

冬菇亭始於1975年愛民邨,也是至80年代落成公屋的必備配置。後來當時的市政局認為冬菇亭帶來衛生問題,規定這些固定熟食小販牌的牌照不能轉讓,連直系親屬也不能繼承,讓其自然流失。王森1月底逝世後,牌照本來即時失效,轉予母親名下需時數月;加上跟領展的租約至3月底,只好暫時休業。

「每次一家人食飯,爸爸總是滔滔不絕談他的魚蛋,思考如何做得更好,他為他的魚蛋自豪。」王森的確有理由為他的出品自豪。魚蛋「魚有魚味」不在話下,質感爽滑;墨魚丸咬到實實在在的墨魚粒;廣東雲吞餡的惹味在口中繚繞不散。

整炸魚皮的過程簡直震撼。整盤胡椒粉倒在切成一片片的門鱔皮和或仔魚皮,師傅就以呼風喚雨之勢徒手把它們翻來覆去,直至撈勻為至。胡椒粉的氣味嗆得令人口水鼻涕直流,記者只好逃去另一間房。

潮州魚蛋秘技

王森傳給王贊強的秘方是這樣的。每天早上香港仔魚欄送來泰國門鱔,王贊強跟師傅兩人,將四呎長的門鱔用四至五刀劏成兩扇,去內臟、起骨、起魚皮、切件。門鱔以外亦加其他雜魚,當日用的是或仔魚,取其油香,跟門鱔的膠質相輔相成。「做粉麵消耗很少。魚肉用來打魚蛋、魚皮可以炸、魚骨熬湯頭。」

兩種魚分別放進絞肉機。最後把冰和水、兩種絞碎的魚肉、蒜頭、鹽、糖、胡椒粉、麻油等調味料,全部加進機器內攪拌。大概40分鐘後王贊強把整隻胳臂伸進機器,感覺魚漿的濕度和質感。完成後取出魚漿,師傅用手和湯匙唧出一粒粒雪白的魚蛋。待成形後再放進滾水裡浸,進一步凝固。他就把手伸進發熱線還在不停加熱的盤子裡,逐粒搣開,感受魚蛋的質感。

價目表是王森31年前開幕時手寫,一直沒有換。王贊強記得,父親臨終前對他說:「要我保住這裡,繼續做下去。」(鄭子峰攝)
魚蛋唧好待成形,之後放入熱水凝固,手也灼得通紅。

月薪4萬 難請魚蛋師傅

「做魚蛋根本一點也不難。」王贊強說。「來來去去都是幾個步驟,我把步驟寫低,任何人跟幾次就識。」可是轉頭他又說:「幾年前我們在大埔開了街舖,我忙著打理新舖,爸爸一個人留在冬菇亭,於是我們請了一位中年師傅來幫手打魚蛋。月薪成4萬蚊!但後來發現雖然說有些經驗,但根本唔掂,魚無咁靚的日子打出來的魚蛋好差。但魚靚的話邊個打都好啦,最緊要是無論來貨點都要保持出品水準穩定。於是幾日後就叫佢不用再返工。」

打魚蛋真正的技巧不能言傳。「例如當日的鱔唔靚、不夠膠,你會點補救?加冰水要加幾多冰幾多水?溫度完全視乎當日天氣。最後浸魚蛋的熱水幾多度先夠熱?我唔識講,都無得寫低。」生意一般的日子,一日賣30斤,假日和近來生意特別好,打足60斤都不夠賣。早上店內其他6、7位師傅都在熟練勤快地工作,但真正做「攪魚漿」那一步的,只有他一人。「我同爸爸唔同,他好傳統,只肯傳給兒子;我反而想盡快把師傅教會。」

管人難過管魚蛋

他放輕聲音說:「其實最難的是管人。」開業多年最艱難的,不是沙士時水盡鵝飛、一日只做幾百蚊生意遠不夠交租的日子,而是最低工資。「最早期的最低工資定於時薪28蚊,突然間幾乎走了一半員工。但天地良心,我點止出28蚊,未有最低工資時已有50蚊啦!」當時一般以為最低工資令中小企成本飛漲難以經營,他卻不是輸給錢。「後來我在大埔的屋邨看見有幾個做保安。他們覺得,出面個傻仔都有28蚊,我咁醒,梗係去做保安,舒服啲嘛!」

王贊強太太、王贊強和王贊強媽媽合照。此照片還有另一個版本,所有員工十人的溫馨大合照,留給廣成仝人私人留念。

早上9時開舖不久,楊太拿著一封利是和一個膠樽走入廣成。「新年快樂!我想買辣椒油!」王贊強回道:「不用買啦,直接拎就好。」楊太只好把利是直接塞到他手上。丁父憂的王贊強指指枱底那幾乎半個人高的不鏽鋼桶:「我唔收得利是㗎,你自己裝啦,不用付錢!」楊太於是把辣椒油裝進膠樽:「我由開張就幫襯!咁多年都好好食,而且老闆好好人!」

傷殘人士坐在輪椅上風馳電掣,沿著冬菇亭內寬闊的通道長驅直進。幾個一身專業單車裝備的男士,熟練地把車泊在圓枱旁,大口大口地吃著魚蛋粉,就騎上車沿著背後林村河的單車徑離開。這裡是林村河流入吐露港之處。冬菇亭依傍著一棵大樹生長,大樹和廣惠樓之間的一線藍天,清楚見得兩隻比廣惠樓飛得高很多的風箏。領展要求續約後用280萬裝修冬菇亭,王贊強覺得苛刻,但始終希望不用搬到街舖:「這個冬菇亭是他的根。」

冬菇亭日漸因為衛生問題被淘汰。雖說廣成可以另覓街舖,但王贊強說,這裡是爸爸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