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矛盾】服鎮靜劑上街 驚恐症少女被趕出家門:家中無人明

撰文:徐嘉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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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5日,25歲的寶怡(化名)參加了葵青及荃灣區的地區遊行。沿遊行路線走會途經她家,她撐着傘,回眸看了居所兩三眼,頭也不回就離開。「我回去只是睡覺,就好似酒店那樣。」她趕往即將爆發衝突的楊屋道,一邊上裝備,一邊整理救護物資,準備隨時替示威者洗傷口。她不是前線「勇武派」,未曾參與衝擊,但在家人眼中,她是「暴徒」、「搞事」、「扮晒嘢」。一次爭執,她被趕出家門半個月。離開了家,她暫住酒店,卻睡得比以往更安穩。「屋企反而睡得不好,有種無形壓力,始終沒有人明白你。」她苦笑,仿佛離家出走應是哭哭啼啼,自己倒是得到解脫。攝影:鄭子峰【「撕裂社會中,親情何價?」系列.二】

「我本身有病,怎麼可能這樣趕走自己的女兒?」2月某天,寶怡忽然不由自主地感到強烈恐懼,全身麻痺,心跳加速,沒法呼吸,整個人跌坐在地上。五日後,她確診患有情緒病驚恐症,原因不明。「有驚恐症的人腦子無法休息,不停有種好像獵人尋找兔子的意識,而你就是那隻兔子,總是覺得下一秒就要跑,經常好緊張、好辛苦。」

何事會使病症發作,連寶怡自己也沒法估計。「不定時,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無法預測,避不了。」她定期接受精神科醫生治療,處方的多種藥物,包括血清素、安眠藥、退黑色素等,能壓抑她的情緒,甚至令她沒有情緖。她習慣出門前吃鎮靜劑,每次都成功一整天保持平靜。唯一一次例外,是在6月12日示威者包圍政府總部一帶那天。

6月12日當天她看到無數人受傷,不少更是學生。「依家呢個年份,香港呢個社會竟然仲有咁嘅事發生,講緊(受傷嘅)嗰個都係小朋友,你個心過唔過得去?真係過唔去。」(資料圖片/鄭子峰攝)

612日與夜清場 鎮靜劑失效

那一天,示威者聚集政府總部、立法會、龍和道及夏慤道,試圖阻止立法會二讀辯論,警方施放約240發催淚彈、約19發橡膠子彈、3發布袋彈及30發海綿彈,在金鐘、中環一帶清場。寶怡那天一早到達夏愨道,當時示威者已成功佔領政總一帶,有人掘磚與警方對峙,氣氛緊張。寶怡一到場便看到急救員抬出一個被警棍打傷、血流披面的人,又見到有人滿身胡椒噴霧,眾目睽睽下,脫剩內褲用生理鹽水沖身。

催淚彈在腳邊爆開、打人、流血等震撼場面令鎮靜劑藥力失效,當天中午,寶怡驚恐症發作,不能呼吸,幾乎暈倒,幸而朋友在旁,拉她到有冷氣的地方休息。沒有水,她只能用口水乾吞下一粒鎮靜劑。但之後的精神狀態已嚴重受影響,她吃不下飯,開始失眠,要服用重劑量安眠藥才能入睡。

事後她回想幸好當日病作得早,否則之後只會被捕、被打。「冇諗過之後清場會更暴力,好彩食咗藥,如果唔係發作個時會跑唔郁,會腳痺,會跪係度。」(資料圖片/鄭子峰攝)

「我是不是在摧毀這座城市?」

政府曾將「6.12」衝突定性為「暴動」,後來才改口稱為「騷亂」,但不少示威者均擔心會被秋後算賬。寶怡在兩星期後才敢去看精神科醫生,這位醫生由2月起已跟進她的病情,她心底裏對醫生有份信任,坦白說出當日經歷及因此受困擾而失眠。豈料,醫生聽完態度大轉變。

「這裏有黑衣人,我無法判斷你現在做的事情對不對,但我覺得你們不是在做一件正確的事。你知不知道當年中國的紅衛兵是怎樣產生、運作?你現在做的事情跟紅衛兵沒有分別!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最後會如何完結?就是這座城市被完全破壞,什麼東西都燒光,那就是這件事完結的一刻。」寶怡轉述醫生當日的批評。

寶怡被嚇怕,不敢再向這位醫生求診。她覺得,醫生作為專業人士,不應如此不負責任,「為什麼他要這樣責罵我?」她質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在摧毀這座城市?」

「你會唔會報警拉我?」看醫生時,寶怡首先向醫生提出這個問題。醫生說不會,著她可以坦白。豈料,醫生聽罷寶怡經歷後,態度逆轉,反應甚大。

不是紅衛兵:我們是想保留城市的優點難過了數天,她主動翻起有關文化大革命的書,得出了相反的結論:「文革紅衛兵不是形容我們,應該是藍絲,是他們批鬥我們,而我們不是要破壞城市的優點,而是想保留,想令它進步!」

五年前雨傘運動,寶怡只是有空路過參與,五年後她全身投入社運,自言是因為看到社會各種不公平現象,以及政府的不作為。她不單渴望真正撤回修例草案,還希望政府不要再硬推「大白象」基建工程,希望政府履行「一國兩制」承諾,實行雙普選……「我不知道我會不會生小孩,但如果二十八年後我有下一代,我會想他生活在什麼樣的環境?」

寶怡很想改變家人的政治主張,曾在媽媽的手機內安裝「蘋果動」新聞軟件,曾在無綫新聞播放時說自己現場所見所聞,又試過在房間內張貼五大訴求等相關標語,但統統不奏效。

藍絲家人拒理解 反指有病、被洗腦

這些想法在寶怡的同路人之間也許很普遍,但其他人未必理解。寶怡在家裏也要面對這樣的矛盾,因為她父母、二姐及其男朋友都是她所說的「藍絲」。「家裏人會覺得是不是因為有這個病,所以我想事情時這麼『衝動』、『偏激』。我跟他們說沒有關係,我的病跟我的思想沒有關連。」家人又會指摘遊行示威的人是收了錢,她是被人洗腦,「他們說:『你這麼蠢,當然不會成為收錢那一批。』」每一句都直捅她的傷痛處。

7月1日,示威者衝佔立法會大樓,外門玻璃損毀,寶怡的父母極為憤怒。不善表達感受的她,凌晨在媽媽面前哭近一小時,聲淚俱下指出警察執法時有濫用暴力的情況,但媽媽只是叫她食藥。其實,她很想改變他們的政治主張,曾多番嘗試,但不奏效。「大律師公會都有講很多反對(修例)原因,他們都不願意相信,那就沒什麼好說了。」

每次「發夢」後回家,寶怡家人都當她透明。8月25日,警方在荃灣多次施放催淚彈,首次出動「水炮車」驅散示威者。寶怡當日變裝後回家,打算取幾件衣服再去酒店,過程中家人只問家中寵物狗會不會被嚇倒,未有關心她是否安好。「可能因為隻狗識氹人開心,我唔識啩。」她帶點自嘲地說笑。

8月10日晚上,示威者於多區快閃堵路,寶怡與家人觀看晚間新聞時終於起衝突。

「現在這些不是政見問題,而是你們有沒有良知。」寶怡指摘年長三年的二姐。

「什麼叫沒有良知?本來我也很支持你們,本來我也覺得『反送中』是對的,但是,你們後來又衝擊警署,又丟磚打爛別人的玻璃、丟石頭,又打警察。這是什麼?不是暴徒又是什麼?」二姐反駁。

「那麼警察打你的妹妹,用催淚彈、警棍打那些小孩,又對不對?我們的朋友被警察打得背部、腋下、大腿瘀青,他被人打是不是因為他做錯呀?」寶怡說得聲嘶力竭。

「如果他不出來搞事,怎麼會被人打?」二姐說。

「你覺得警察對嗎?」寶怡說。

「如果不是警察,誰來維持治安?誰來執法?」二姐說。

這時媽媽加入勸架,「你們收聲吧!很多家庭因為這樣而破裂了。」寶怡難忍怒火,她不是認為警方不可執法,但始終覺得手段不能強硬與暴力:「什麼叫收聲呀?這是黑白之分,良知問題!」在家中一向與子女甚少溝通的父親突然加入罵戰,不停用粗口大聲斥責寶怡。一旁的二姐附和:「你這麼有本事,就自己住吧。」寶怡在朋友幫忙下,含淚離家。

被趕出門那時已接近午夜,她認為父母狠心,沒有顧及她的感受,沒有照顧她的病情。「我仲去得邊?」
每次出去『發夢』難道是貪好玩嗎?每天都三十幾度,又熱又辛苦,為了什麼?都是為了守住這個家,可是家裏人卻不支持你。
被趕出家門的示威者 寶怡(化名)

政見成死結 關係僵持

寶怡認為父母狠心,沒有顧及她的感受,但也會想與家人的關係是否要僵持下去。有一晚,她在殯儀館附近棲身,遇上招魂儀式,她入睡時覺得荒涼,「為什麼會搞成這個樣子?是不是需要搞成這個樣子?」她嘆氣。

寶怡出身小康家庭,父母各自經營生意,日夜打拼。「他們可以365日都工作,不休息。」她認為這使他們忽略了政治及公民權利,覺得示威者搞亂經濟,影響生計。她的成長過程中,一家人永遠不會全部同枱吃飯。她自小獨立成長,父母習慣以金錢表達愛,她想要什麼都送給她。

曾經有人在網上討論區說,在運動中被捕、受傷不是最難過,家人的不理解才是最傷心。寶怡認同,「每次出去『發夢』難道是貪好玩嗎?每天都三十幾度,又熱又辛苦,為了什麼?都是為了守住這個家,可是家裏人卻不支持你。」她在地產公司當文職,朋友不談政治,連家人也不明白,使她的情緒更壓抑,只能偶爾繪畫放上網抒發心情。她期望家庭是個能拋開包袱、面具,能毫無保留分享感受、經歷的避難所,但卻覺得現在這個家只會在她不開心時叫她吃藥,從不理解她為何不開心。

親歷不公義,睹朋友被打,她情緒難免起伏。但家人只認為她病發,叫她吃藥。沒有人理解,沒有人可以訴說,她會畫畫紓發心情,有些會放上網,但更多會珍藏,不被人看見。
過了這一次更覺是死結,本來關係已經是用錢建立,經過這件事,更加沒有什麼好說了。
被趕出家門的示威者 寶怡(化名)

入住酒店兩個星期後,媽媽放軟身段,令她折服回家。但現在回到家,四個人不再一起吃飯,各自買飯入房吃。一屋沉默,回家只為了睡覺。

寶怡想過,若再因政見起爭執,她一定會搬出去住,直至她口中的「光復之日」來臨。但她其實沒有太多錢,月薪不多過兩萬元,自己算計着最多夠住三個月酒店。

總有一天要回家,未來還有很長時間要面對家庭關係,怎麼辦?她說想不到,也相信餘下日子都是得過且過,最多不談政治、不談立場,甚至完全不談話。「過了這一次更覺是死結,本來關係已經是用錢建立,經過這件事,更加沒有什麼好說了。」

以往家庭關係再疏離,她都會認為家是她的最後堡壘。現在她離開了家,暫住酒店,卻睡得比以往更安穩。「屋企反而瞓得唔好,有種無形壓力,始終冇人明白你。」她苦笑,仿佛離家出走應是哭哭啼啼,自己卻似是得到解脫。

上文節錄自第179期《香港01》周報(2019年9月9日)《撕裂社會中,親情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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