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齒輪・上】為追進度淪為制度扯線公仔 前老師:對不起學生
32歲的陳智瑩(Cathy)身上有種裝作不來的孩子氣。嬌小的身驅像個長不大的小孩,她總是笑臉迎人。「我曾呃過同學仔話我係5年級生,哈哈。」她笑着說,躲在眼鏡片後的雙眼瞇成了兩度彎月。我們走在街上,剛巧有一群初中學生從商場走出來,Cathy與他們並肩時毫無違和感。這種親切或許是她的「武器」,讓對方能傾訴心聲,聆聽他們的需要——Cathy稱之為「人的工作」。
「人的工作」需要時間經歷、建立關係。十年前,Cathy是小學老師,但她被功課進度及數字追趕至忘卻了學生的需要。那時,老師只是單純一份工作,遺忘了人。教學生涯維持了兩年,後來Cathy進修成為社工。這時候,社工是不單純於「人」,他們還要做手作、學習數學以及追數。
何時開始,「人的工作」的焦點已不在於人?
撰文:柯詠敏
攝影:江智騫
45分鐘的戰爭
那年22歲,Cathy踏進了另一個校園。她初次站在教師桌前,面對着一張張懵懂的臉,期盼能成為他們敬愛和願意傾訴的對象。一張白紙教授另一張白紙,結果並不如算式般直接易懂。「原來進入一個制度裏面,會做到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我覺得好虛耗自己同虛耗學生。」
每天上課鐘聲一響,Cathy就拿着英文教材走進課室「開戰」——打開課本、檢查進度、派作業、講功課,然後下課;還未來得及整頓思緒,她又要趕到下一個課室,打開課本、檢查進度、派作業⋯⋯45分鐘的課堂裏,Cathy的一張嘴如機關槍般不停開合,將課本內容傾注到學生的腦裏。「課前有『增補班』,課後有『拔尖班』,學生平均一日有8堂,老師一日有5至6堂,加埋有時需要代課,試過踩足10堂課,真係好癲。每次上堂都好似打仗咁。」
Cathy口裏說「打仗」,但她的敵人從來不是眼下的學生,而是不斷追趕而來的進度。主任於每個學期會隨機檢查老師批改作業的表現、呈上的功課數目等,於行內稱為「查簿」。查簿等同評核老師的表現及能力,直接影響他們的升遷及續約,猶如無形的繩子套在Cathy手上,確保學生是否將答案寫在橫線,或是跟足參考答案一樣。原來,這裏除了是戰場,還是一間工廠。然而,學生並非死物,他們的能力性格迴異,並非每個都能趕上「生產線」。
交不齊簿就是「問題」學生?
Cathy班上有名學生叫「阿仔」(化名),文靜友善,會主動關心小朋友,理應是老師眼中的乖學生;可是,阿仔讀到二年級,一個英文字也寫不好,成為了「問題」學生。「阿仔應該有讀寫障礙。其實班上很多學生來自基層家庭,缺乏正面教育。當時阿仔主要由嫲嫲湊,屋企沒有資源幫他。」阿仔的英文「字不成字」,默書零分,欠交多份功課,Cathy每天放學就要留他重寫補做。「快啲做啦,你同我快啲啦。」Cathy不斷催迫,阿仔則在紙上來回磨蹭,擦到功課也破了洞。「一般小朋友10分鐘就做好的功課,他要花45分鐘才完成。有時要捉着他的手寫。」然而,字改好了,功課也交齊了,阿仔的問題就解決了嗎?Cathy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對他來說,『齊』有沒有意思呢?他一直都沒有自信,怎樣努力都達不到標準。但他很關心其他小朋友,我卻沒有辦法將這個優點讓他知道。在這個制度入面,功課交不齊就是一個問題,我真是好對不起這個小朋友。」
「人的工作」缺了人
執起教鞭的路上,Cathy也並非一事無成。Cathy讀書時曾在暑假時於少數族裔學校當導師,感受過用生命感染生命的喜悅。「看着小朋友成長是種福氣,你沒有甚麼機會常常跟另一個生命接觸,並且看着他改變。」
可是一回到「正常」課程,她卻無暇履行當老師的核心工作——關心學生的需要。Cathy留意到班上除了阿仔外,有三四個學生的行為、情緒均出現問題。有些會大聲喧嘩吸引注意,有些情緒極為低落,做任何事也提不起勁。當下的表現只是浮在水平面上的冰山,背後潛藏的原因卻深不見底,可是Cathy當下只能處理節骨眼上的問題——補做功課或改正。「如果他不做,就講後果、講規則,用威嚴去嚇他們。」即是記大過見家長嗎?「不,這些他們已經不怕。你要拿走他們喜歡的東西。例如PE堂,用體育堂的時間補做。」Cathy頓了一頓,繼續說:「現在回頭想想,真是很不人道。他們這個行為背後的原因是甚麼呢?當時做老師沒有空間去消化。我真的好掙扎可以怎樣做。」
磨蝕了意志也磨鈍了人
回望當初踏進校園時,Cathy躊躇滿志希望當個盡責的老師;但不足數個月,她已被排得密密麻麻的課堂、補課、校務會議擠得喘不過氣。她以為意志能捱過一切,但身體率先反抗起來。眼下的Cathy身形嬌小,手腳纖瘦,她笑說,現時是最肥的時候。「幾個月就瘦了五六磅,腸胃有問題,出風癩,情緒變得好低落。」身體響起了警號,同時她也對老師一職提起了疑問。「我見到好多有心的老師,用自己私人時間去做關心學生,同時又做到基本的職責。但我當時真的做不到,也看不見出路,所以就離開了去進修。」
老師的工作僅僅維持了兩年,Cathy發現其他學校也存在同樣問題——「人的工作」卻只重視數字、成果,這教她意興闌珊。是社會變了樣,還是老師淪為了一份「工作」?「整個社會風氣要快、要準、要叻,這種標準落到學校,就要令到細路都快、要叻才能夠生存。如果把關的人價值觀不夠強,有資源的都傾向這個趨勢,下一代就沒有希望。」
Cathy離開了教育界,但她沒有放棄從事「人的工作」,進修成為社工。可是,最後為何也選擇離開呢?詳情請看下集:
【制度齒輪・下】前老師、前主流社工:撥款制度迫人出奇招攞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