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我閒談.一】桂華的一拳世界 母:人應在孤獨中尋找自信

撰文:黃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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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歲的謝桂華喜愛日漫《一拳超人》,他想自己是裏面的琦玉,只要揮出一拳,壞人就會被揍飛到天上,化成星星。「再見了」,桂華想着壞人變成星星,笑了。三年前,元朗一位父親把患有自閉症的15歲兒子殺死,再企圖自殺不遂,消息傳出,社會一陣哄動,當時有節目用桂華一家的故事拍成有關自閉症照顧者的專輯,溫馨可親,令人印象深刻。如今事過三年,他們一家的故事現在是如何延續下去呢?
攝:龔嘉盛

桂華打開他的漫畫,他鍾愛的琦玉是一個沒有大志,生活過得渾渾噩噩的無業漢。他住在一個遍布怪物的世界,裏面的人為了成為最強,努力研發裝備,甚至把自己改造為生化武器。琦玉亦為了令失去方向的生活找到意義,視成為英雄為興趣。他每天做簡單的肌肉訓練,最後練成神力,只需一拳就能把所有對手打死——路人莫名其妙變成了舉世無敵的人,很開心吧?但琦玉卻發現自己內心的感情日漸淡薄,當擊退邪惡也變成了世上最乏味的事,勝利如同拍扁蚊子一樣易如反掌時,他失去了生命裏最重要的東西。

左起為家華、仲華和桂華。(被訪者提供)

「在獲得力量的同時作為代價,讓我失去了作為人最重要的某些東西了吧?」琦玉問,這也像是桂華會問的。

桂華是典型的自閉症患者,他失去了與人聯結的能力,琦玉活得空虛,他也一般孤獨。現在的桂華正值吃不胖的年紀,手長腳長,蹲在地上畫畫的模樣就像一頭猴子,他如猴子一樣搔頭,卻不喜歡像猴子光着腳走路——兩個弟弟都去學拳擊,他卻寧願留在公園打籃球,因為他討厭在拳館裏脫鞋,「看到腳趾不好,會把腳弄髒」。桂華的詞彙比一般人貧乏,不擅處理句與句的邏輯,說話刻板。所以他說話時眼裏有愧疚,像做錯了事,有時又充滿期待,似等待有人能接上他的話。

把原生家庭的愛 帶到彼岸家

對桂華而言,談天很難吧?他是個離群的人,但他不怕寂寞,只怕悶——17歲的桂華腦海裏已經無關青春,裏面盡是一兆年後的世界,他希望未來有一部超級電腦,能模擬歷史的進程,複製出不同版本的世界。「例如複製出不曾出現工業革命的世界啦。有了那種技術,我就可以做『比較歷史學家』啦!」桂華興奮地說。

媽媽楊蕙在他身後,聽到兒子天馬行空的想法, 大笑起來。三年前,記者到她家拍攝訪問,那時三個兒子還似幼童,她和攝影團隊帶孩子去沙灘拍攝,孩子拿着海邊的枝椏就打了起來——三年後,她頭上多了許多白髮,但母親變老了不要緊吧,兒子長高了就好。

楊蕙是台灣人,童年在台北裏過。她的爺爺是鰻魚池的主人,一家經營賣日式鰻魚飯的飯館,當時地方大,他們四兄弟姐妹便和村內的孩子組織小隊通處跑。到了後來她嫁到香港,要生小孩了,還是覺得多生些孩子好,不愁寂寞,大家都有個伴。於是她一下子就生了三個,「有哥哥,也有弟弟,大家一生就多了陪伴與扶持,這才叫家。」

三兄弟長大,性格不同,問他們日後各自成家立室,兄弟們要各散東西怎麼辦,仲華笑說:「那留個電話,得閒飲茶囉。」

楊蕙說自己的童年,全是那時候午後的黃色笑話。那時三個哥哥姊姊都上了高中,在學校學來許多黃色笑話,放學回到家中一坐下來,就是說低俗的成人笑話。

但,那些午後啊,楊蕙說,像蒙上了金沙一樣,她很記得那時父母親挨着笑成一團的模樣——在她成長裏頭,他們一家很少有媽媽的影子,她總是忙着做家務,或是躲在廚房工作。他們四個兄弟姐妹也都叛逆,大姊三不五時就在外面打架回來,她最小,長得一樣固執。她在28歲那年認識謝生,29歲他們就拉着青春的尾巴結婚,並一心期待着離開家裏,在香港過上美好的婚後生活。

嫁到香港,她才慢慢發現雖然只是彼岸,但港台文化差距大得很,心裏難過了,她就一個人在香港仔的海邊散步。「好彩有個海」,楊蕙小產過一次才生下桂華,桂華出世時,她與謝生談到改名,桂華在8月出世,她想起一套自己很喜歡的,以胡雪巖生平為藍本的電視劇,叫《八月桂花香》,便取了個「桂」字。後來台灣的三哥說,古人喜歡以華代花,所以就叫「桂華」。到了二哥仲華出生,取伯仲叔季叫「仲」。兩朵桂花都開遍了,最後一朵桂花跟着生長,到了家華,原應叫做叔華的,但家裏人都說叔華很難聽,當時楊蕙不想再生了,覺得齊人了,便叫弟弟做家華。

「因為日後我們五個人就是一個家了,不多也不會少。」楊蕙當時說。

「她跟我說桂華似有自閉症,問我要不要送他去評估。我那時完全不知什麼是自閉症,把他帶到健康院去,半年後診斷出來了,說桂華是很標準的自閉兒。」
楊蕙

先天缺陷牽絆三兄弟

桂華小時候是個很難照顧的嬰兒。既愛哭,又難安撫,跟他玩,他除了眼睛瞪着人看外就沒有其他反應,楊蕙總要把一個問題問許多遍:「肚子餓嗎,寶寶肚子餓嗎?肚餓嗎,要奶嗎?」

「有次我大姐在,她說『你問太多次了吧』。我才發現,真的,我要問六七遍,桂華才懂得反應,他會點點頭或搖搖手,就是不願意開口說話。」到桂華會跑會跳了,他也常常坐在廳裏,一個人安靜地玩,把橡皮根套在小手上,拉來拉去,一條圈着一條,一坐就是兩三小時,不像其他小孩,就算媽媽不在他身邊,他也不會哭一聲,但有時脾氣上來了,他就開始哭,嘩嘩的哭,趴在地上,兩隻手一直拍着地下,嗚嘩嗚嘩,叫也叫不停,勸也勸不聽。

楊蕙說,那時盼呀盼,盼到桂華三歲進幼稚園,以為在學校裏,他就會學會說話,但桂華到了學校尿了一褲子也只會哭,老師問他,他什麼也不答,到最後,連校長也找上楊蕙。「她跟我說桂華似有自閉症,問我要不要送他去評估。我那時完全不知什麼是自閉症,把他帶到健康院去,半年後診斷出來了,說桂華是很標準的自閉兒。」

桂華未確診前,仲華就出世了,仲華明顯跟桂華不同,他是個「有反應」的小孩,別人逗他,他會咕咕笑,有時跟他說話,他就「咦」的一聲回應。兩個小孩到了公園,見到對方跑,另一個就跟着追,兩個小不點跑來跑去,玩得很開心了。但回到家,兩兄弟從來不會玩在一起,他們不懂得一起玩。直到家華出生,仲華會跟弟弟玩,兩個小孩會有眼神接觸,有時會對鬧,吱吱喳喳的——「但桂華不會,他總是離開兩個弟弟,很安靜地玩他自己的東西,有時看書,跟人從沒有交流,他不懂得跟人建立關係,走不進群體中。」

桂華一本正經跟記者談着一兆年的新世界,楊蕙便在後面偷聽,也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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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複』可以令自閉症的小孩內心慢慢平靜下來,相反突如其來發生的事很易令他們感到不安,所以如能讓他們的專注力放在重複的事上,他就會變得乖。」
楊蕙

後來,楊蕙發現仲華口肌發育緩慢,說話含糊,於是做了相同的評估,發現仲華也有自閉症傾向。小弟家華從小就是嬌滴滴的小男生,很懂得逗人開心,總是口甜舌滑,牙尖嘴利,但兩歲時,楊蕙發現他只能做到一歲小孩做到的事,詞彙很少,兩歲的小朋友拋波出去可以拋得老遠的,但他拿着小球扔出去,球未拋出去就跌倒地上,結果健康院裏說家華同樣有發展遲緩的問題。

三個兒子各有特殊需要,楊蕙待他們在幼稚園畢業後,找了一間專門接收特殊需要學生的學校,每天一早,他就從粉嶺拉着三兄弟到大圍去上學。帶着特殊需要的小孩出門很不容易,早上的火車人塞得滿滿的,桂華因而不時失控,有時在車上大叫,有時哭不停,常常引來路人側目。 「兩三個月後,我發覺自己的耐性快要花光了,覺得那麼辛苦不如不好讀了。」學校的姑娘於是安慰楊蕙,又叫她做好準備才出門,自此她身上常帶着一些圖畫書,她學會了在車上跟孩子討論新聞,把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個地方以減低他們的不安情緒。她也會準備一個簡單的故事,重重複複說一個故事,桂華往往聽得很着迷,「因為『重複』可以令自閉症的小孩內心慢慢平靜下來,相反突如其來發生的事很易令他們感到不安,所以如能讓他們的專注力放在重複的事上,他就很乖。」

「仲華像豬聰明,智慧很高。小弟則似老鼠,吃東西很快,比爸爸吃得更快。我是麻雀,最平凡的物種,看似平凡,沒有大作為,但整天能在天上飛,看到與一般人不一樣的世界。」
桂華

有天下午,她把三兄弟叫到面前,對他們說:「大哥你有自閉症,二佬有自閉症傾向,細佬是發展遲緩的,你們要彼此體諒,一生接納和作對方的伴。」

她就像站在梯級邊一樣,把桂華、仲華和家華一個拉拔一個長大,三兄弟一年比一年高,她讓他們迎風開花,他們三個慢慢長成了禾。楊蕙說,家有自閉兒是上天對她的認同,是覺得她有能力才把這三個像天使一樣的孩子送給她,現在見他們個個都長大了,有了自理能力,這已是她人生裏的半收成期。

楊蕙一家的故事還未完,請續看下集:

自閉症孩子長大了,路要什樣走,可參考相關故事:

上文節錄自第88期《香港01》周報(2017年11月27日)〈成長中推開先天荊棘 家人化作力量泉源 打出星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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