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三人的島嶼.一】鴨洲遷徙記 漁民、基督徒、全港最小的島

撰文: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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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有263個島嶼,旅遊書說,鴨洲是香港有人居住的島之中最小的,只有0.016平方公里,還不夠維多利亞公園大,半小時就能環島一圈;本地旅行團說,鴨洲特色就是鴨眼般的海蝕拱,不登島離遠看也可以;他們沒說的是,鴨洲以前曾經近千人居住,後來人如滾雪球般移民,幾乎整個鴨洲搬去了英國,剩下空空的屋、三個人和當年新界島民去與留的幾個故事。
陳秀冬的腿早在30年前就開始變差,他說那痛和壞是逐點加深,身體的主人是不會察覺的,如人的遷徙。1960年代鴨洲人開始逐家逐戶離開出生之地,直至島上剩下三個人,那年他32歲,從來沒有想像過這個情境。
(此為鴨洲系列報導之一)
攝影:葉家豪

船向鴨洲駛去,與大陸的鹽田貨櫃港擦身而過,激起浪花。(曾梓洋攝)

鴨洲在吉澳西面,一海之隔是鹽田貨櫃港。一日只有幾班船出入,持禁區紙經沙頭角驅船前往。島如匍匐於海上的扁鴨,鴨頭面向內地,海蝕拱如鴨眼,石頭向東南漸漸聳高生出綠蔭,是鴨背,升至28米又緩緩向下降,像鴨屁股。鴨肚彎抱石灘前齊整的80間水泥屋,除了屋,還有長窄的碼頭、涼亭、公廁,一個籃球場、一間教堂、村公所和村校,講到這裏也差不多可以總結島上大部分設施。

島是印洲塘海岸地質公園的其中一個景點,但鴨洲不像吉澳有餐廳酒樓,也不像荔枝窩有農田民宿,很難吸引遊人長時間停留。旅行團形容島的特色是鴨眼的海蝕拱,有些團只在船上遙看,有些團則上島45分鐘,遊人沿着石灘走向鴨眼,擺出頂天立地的姿勢拍照,便登船前往吉澳吃海鮮餐,飄在海上才戛然想到,怎麼一個村民都沒看見過?

海蝕拱是這樣形成的:一條狹長的岬角被兩邊海浪侵蝕,形成海蝕洞,年月累積的侵蝕令兩邊貫通,形成短小水道。鴨眼其實是孤身在海上,年月被海浪拍打而成的眼睛。(葉家豪攝)

三人住的島

在島上呆上整天,見到的人也可能不足十個。島上長住人口只有三個:老村長陳秀冬、他的女兒陳長嬌、何安伯伯。鴨洲人漁民出身,長住的島民大多屆退休年齡,何安會出海網魚、有時去沙頭角喝茶;嬌姐則來往市區和鴨洲照顧父親。除了他們,也有住在市區的村民會回來,驅船沒入印洲塘的水中,傍晚帶着漁獲在海邊蹲身涉水,以小刀利落劏開魚身,剔出內臟,吃過飯後在夜色中游泳。

島民不怕生,8月打過十號風球,垃圾湧上岸邊,漁護署帶同百個義工幫忙清潔,嬌姐和李生戴着漁笠帽到碼頭看熱鬧,身穿行山裝扮的遊人一下船,島嶼突然熱鬧起來,「歡迎歡迎,謝謝你們,向前走,我們預備了水!」他們揮手又跟人握手,笑得比過年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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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解鴨洲(01製圖)

遊人和住在市區的村民登船離開後,島上又剩下三個村民,時間忽爾過得很慢,老村長的長女嬌姐帶着黑狗甜甜和棕狗陽陽在島上四處走,看到誰在海上搖舢舨,她又掃掃地,差不多是煮飯的時候,她向山上拍攝的記者中氣十足的大叫:「食飯啦!」記者聽到後往山下回了一句,逗得嬌姐樂不可支:「又真係聽到!哈哈!」

老村長說,沒有教堂,就不會有人認識鴨洲。(葉家豪攝)

村民習慣了不關家門睡覺,任風吹進小屋,很易感知天曬天陰,有時她見天色稍暗,急急腳把懸在山邊的衣服收回來,過一會果然下起雨來。村民說這裏很安全,沒有小偷,沒有爭拗,以前少年睡在球場上也是等閒事,很難想像,這個島上今天卻是一個少年也不見了。

我是老村長 也是傑出清道夫

老村長陳秀冬坐在榕樹頭下,天開始下雨。壯年時陳秀冬每天要去島的尾端燒垃圾,現在腳走不動,常人十分鐘的腳程他要走半小時,還怕會跌倒暈倒。榕樹在家旁,可以看到海,是89歲的他能走的最遠距離了,他只能坐着望,望了就當燒了。「以前每天我都去,不燒垃圾,心就不舒服,很奇怪。」

他花白頭上架住老花鏡,後頸紋讓人聯想到一件麻花針織衣。他用很濃的鴨洲漁民口音說:「人家說七十古來稀,你看我眼又矇,耳又聾,背又寒。」他站立時將全身力氣倚傍兩支枴杖,早些年他還會出海打魚,現在只能留在家中,與嬌姐早禱之後吃早餐,邊看電視新聞邊吃午飯,天氣好他就走到村校外坐着,天黑回去吃晚飯。每天周而復始。

以前每天我都去,不燒垃圾,心就不舒服,很奇怪。
鴨洲老村長陳秀冬
陳秀冬以前睡閣樓,貪閣樓涼快,老婆過世之後,陳秀冬的床轉移到老婆以前睡的小房間,自己還是喜歡睡在沙發上面。(曾梓洋攝)

他打開用膠紙勉強黏好的舊聖經,為這樣的生活落下註腳:「似乎一無所有,卻是樣樣都有。」以前並不這樣,牆上貼住一張他30多歲的黑白照片,當年的他膚色黝黑,總是瞪眼露齒而笑。他是漁民合作社的理事長,協助漁民平價購買生活品、安排住屋,也是島上真耶穌教會的執事,又受聘於政府做島上的清道夫。政府還沒鋪石屎路的時候,他用一把鐵鉗,在山上開路;又把樹葉掃進藍色塑膠桶,推去鴨尾燒掉,就這樣為鴨洲贏了個2001年北區最清潔鄉村比賽,還去過上水領獎。

燒垃圾的煙霧和熱度,模糊了山的稜線,陷入時空交錯的縫隙。很多千萬甚至億年前,這個島只是火山崩塌出來的礫石,經年沉積成島。後來附近漁民會在小島上曬網、休息,但始終沒人據此海島為家,直至1930年代,貧窮苦難把香港吉澳水域的漁民推向了宗教,而宗教把他們推上鴨洲。

陳秀冬用手指模仿當年點魚炮,嘴巴輕吹指頭:「有時看不到魚炮燒着了,就嘭!同行掉到海裏去,死了就死了。」好運一點的炸傷手指手臂,對逐水而居的漁民來說,生死本是平常事。(曾梓洋攝)
以前只會說鴨脷洲,政府不識你什麼鴨洲。荔枝窩、鎖羅盤都有學校,就是鴨洲沒學校。鴨洲人,有教堂就有學堂,有學堂就有水塘。
鴨洲老村長陳秀冬

飄泊的生命遇上荒蕪的島

1930年代漁民泊岸吉澳或大埔,往沙頭角靠岸賣魚。當時始創於北京的真耶穌教會有一對姊弟執事,丘瑪利亞、丘璣法在沙頭角華界傳道,建立會堂。陳秀冬一家是吉澳人,他姐姐信教後向家人傳道,那時漁民生病沒錢醫,聽見信耶穌可以得醫治、神不分階級而愛人,又看過漁民重病痊癒,他們認為是神蹟,陳老父親就答應入教。及至1949年共產黨執政時禁絕部分宗教,教會於是遷往對岸鴨洲建立教堂,儘管沒電也沒水,吉澳、西流江及印洲塘一帶漁民信徒仍然隨行到鴨洲聚會生活。

事前搜集鴨洲資料,搜尋引擎永遠列出鴨脷洲。「以前只會說鴨脷洲,政府不識你什麼鴨洲。荔枝窩、鎖羅盤都有學校,就是鴨洲沒學校。」每次見陌生人,陳秀冬就重重複複講,政府就是起個鴨洲碼頭,也比別人的窄!他為此創作了一句歌謠:「鴨洲人,有教堂就有學堂,有學堂就有水塘。」意思是有了宗教,鴨洲才為人重視,才有魚類統營處開辦學校、英軍幫忙從對岸鎖羅盤村鋪置水管到島上。後來美經援會幫漁民建造水泥屋,漁民陸續上岸,1970年代,高峰期島上約有一千人居住,岸邊滿是漁排及漁船,兒童在學校讀書,海灘都是浮浮沉沉的嬉水人兒。

以前少年都睡在籃球場上,看天看星。(曾梓洋攝)

有了安穩居所的鴨洲人,開始幫助離鄉別井的飄泊者,大陸偷渡潮最盛的日子,他們曾經收留了廿人睡在屋內,將身上的衣物都給了對方,請他們吃熱飯。鴨洲是偷渡者保住性命的中轉站,醒來的人叫村民載他們去鹿頸、荔枝窩、粉嶺與親友會合,從此不再相見,「那時都救過好多人,他們說香港是天堂。」嬌姐說:「那些年輕人那麼有魄力游來香港,親友環境好一點的,現在際遇分分鐘比鴨洲村民還要好。我們村民攞魚,沒得發展。」

1960年代,鴨洲人一個個離開出生之地,包括嬌姐。他們當時想什麼?詳看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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