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之義.一】 一家五口智障 超級社工王惠芬:我仍然憤恨
差一點,王惠芬就可以成為瓊瑤小說中的女主角了。她的人生都是病都是苦,從福建移民來香港住木屋住臨屋,發現爸爸原來是智障才一直被工廠炒魷,接二連三再發現大家姐、弟弟、妹妹都是智障。很長一段時間,她質疑上帝若果真存在,衪又怎麼忍心這樣的事發生:弱智的不幸究竟從何而來?
往後幾近20年時間她成立融樂會,做一個超級社工,幾乎全香港的少數族裔都關她事。減去他人之苦時,身體開始反抗,她要切子宮切乳房,一頭栽入無盡頭的抑鬱中。像是《從前現在未來》裡的哲學女教授,生命繞了40多年一大個圈後,躺在床上淌淚時的痛苦,可能才是意義本身。
況且,王惠芬一定會說:我才沒那麼悲情。
攝影:陳嘉元
十多歲向紋身漢討回智障父親的工資
因為抑鬱症,王惠芬吃了兩年多精神病藥物,她才回想,以前她對爸爸並不夠體諒。「他從來沒有投訴,當他開始有脾氣、開始說街上的人指責他時我也不為意,他整個人很恐慌說巴士站頭的人罵他,我說沒有,幾個月後他說全架巴士的人也在笑他。投訴了很久我才和他看醫生。醫生說他有很嚴重的精神病,要開始吃藥。手震、肥、累,不停行來行去。吃藥太久,67歲已經失禁,體能上似是90幾歲。」
近幾年爸爸住私人療養院,清醒的時候他會說想回天家:「我們可以做什麼?臨走前一兩個月,醫生說一係插喉生不如死地捱多十年八年灌營養劑,一係不插喉就白白餓死。誰可以做這個決定?我們掙扎時,他就肺炎走了。我想他現在很快樂。」那是大概兩個多月前的事。
沒確診精神病前,爸爸在工廠做過啤塑膠工人、洗牛仔褲等,幾乎日日被人炒魷魚。王惠芬10幾歲去工廠向紋身大漢討公道:「為什麼不出糧給我爸爸?」紋身大漢回道:「大陸妹,怕你呀?追咩糧呀?出咩糧呀?你老豆傻㗎喎。」她語塞。「那時不懂勞工法例,不懂得打一日工或一個月工也應有糧出。出於自己的無知,很怯。」長大了唸社工系,王惠芬懂得那叫剝削。
18歲那年,好像試過想跳下去
但是很長一段時間,她將一切不公平不公道的遭遇誤解為弱智的錯,也把自己困在「為什麼人會弱智」「為什麼弱智就是不幸」等問題之中,一直逃避回家。「中三開始變壞,不回家,整天去波樓『篤波』,去球場抽煙坐通宵。家裡四個人弱智,加上我媽媽情緒很差,日日打鬧,打一個就全部人打,指著爸爸的鼻罵好蠢呀,為什麼不去死呀?我唯一的依靠是二家姐。二家姐是唯一正常的。」
整個中學時期王惠芬做過太多傻事,傻得後來完全忘了,例如飲滴露溝雪碧,想自殺又想好飲,結果屙了一日一夜。18歲那年打開窗準備跳下去,媽媽報警送她入院。「我差不多忘了,現在印象也很模糊,讀書才知這種好像叫選擇性失憶。」
1997年,她已經在讀社工了,依然在問:「人活著為什麼是一種詛咒?」那年智障妹妹跟了一個貨車司機走,男的說鍾意妹妹純品,結果因為被客人走數又要供貨車,用妹妹的名字開了7張信用卡,還不完的債由娘家幫忙填。有一個晚上,王惠芬告訴二家姐,活不下去了,二家姐和她談通宵後說,如果你真的很痛苦就去吧,她會一個人撐下去。「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家姐的痛苦,感受到生命不是完全屬於自己。」
一家五口弱智 「到現在我依然很憤恨弱智這回事」
直到妹夫開始追另一個女孩,他和妹妹離婚,這段短暫的婚姻留下了一個美好的種子——一個智障女兒,家裡第五個智障成員。打從妹妹開始拍拖,王惠芬便叫她打避孕針,因為她和二家姐實在沒有能力再照顧多一個人了。結果妹妹還是有了。「我和她去公立醫院想墮胎,我哭著告訴醫生一家已經有四個智障,再生無法湊,那醫生冷漠地說,這些是social concern,醫療上你妹妹可以生。」醫生說不關他事。「我實在很後悔當時沒花萬幾二萬元去私家醫院做手術。」
現在姨甥女長得美美的,準備出來做事了。「現在唯一的改變是,我同情他們,但是對於智障這回事我仍然很憤恨,我無法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你和我也是生命,為什麼這樣?我屋企為什麼有智障是無法解釋的,但是我們在為他們付出。」
「我弟弟以前在大家樂做過執頭執尾。有一次要洗菜,阿姐嫌他洗不乾淨,整盤菜倒在他頭,然後拿一撮菜叫我弟弟張口塞入去。他也試過做工廠,下大雨時工友收起他的鞋,他要赤腳行很遠的路回家。那麼赤裸的不人道,並不因為他弱智而必然不幸,不是嗎?」
她讀書時看見有殘疾人士坐輪椅揸車,智障人士可以做圖書館管理員,但是現在家人只能在餐廳做樓面執碗碟。如果不是從事這些工種,他們只能坐在家裡拿綜援,沒人知道他們有能力。這些是她過去生命所看見的現實,誰也無法明白她曾經吞下去的憤恨。
以上,王惠芬都是笑著說的,而且說得很急,一件事沒講完已經跳往另一件事。她可能不著眼於苦難,而是為什麼有苦難;她不著眼於弱智,而是弱智的不幸來自哪裡?正如她當上社工混入一班少數族裔中,她著眼的從來不是他們不一樣的膚色或身上不一樣的氣味,她繼續在問:少數族裔為什麼不一樣?請看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