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一條婦女熱線接20萬通電話:家暴不是私事,亦不會只得一次

撰文: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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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5日,是國際消除家庭暴力日。2015年,內地第一部《反家暴法》頒佈。

不到10年的時間裏,「家暴不是夫妻糾紛」成為普遍認知,人們意識到受害者需要社會力量的介入,家暴要反抗,什麼時候終止都不晚。《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裏,梅湘南的朋友告訴她,想逃出安嘉和的家暴,可以打「楓葉熱線」求助。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裏,梅湘南的朋友告訴她,想逃出安嘉和的家暴,可以打「楓葉熱線」求助(《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劇照)

現實裏,它指的是1992年開通的「紅楓熱線」。這是中國第一條婦女熱線。至今仍在工作,32年從未間斷。20萬通電話,其中一萬兩千多通是家暴求助。一條紅楓熱線,背後是半部中國反家暴史。

根據2020年內地全國婦聯的數據。內地30%的已婚女性遭遇過不同形式的家暴,平均每7.4秒就有一位女性被丈夫毆打,每年15.7萬自殺的女性中,60%是因為家暴。關於家暴,我們的誤解還有很多,我們討論的還遠遠不夠多。

平均遭受35次家暴才會報警

1992年,紅楓中心(全稱:北京紅楓婦女心理諮詢服務中心)開通了中國第一條婦女熱線。這條熱線起初是為幫助所有困境中的女性,沒想到開通的第二天,就有人打來問,被丈夫打得無處可逃怎麼辦?

接下來的32年,紅楓接到一萬兩千多通家暴求助電話,失落的、受辱的聲音從電話線另一頭傳來。

在深圳打工的女性,被丈夫剁掉一截手指,打斷鼻樑骨,被推到樓梯口讓她去死。她想到的唯一出路是「殺掉他,然後自殺。」

70歲離婚的女性,從她捱打,第一次去法院起訴,花了整整16年才逃出婚姻。離婚以後,她跟志願者講:

你看看我這一輩子過的,都70多歲了,才開始真正的人生。
某70歲離婚的女性

綜合中國裁判文書網80份家暴相關案件的統計,93.75%的受害者為女性。據全國婦聯2020年的數據,我國30%的已婚女性遭遇過不同形式的家暴,平均每7.4秒就有一位女性被丈夫毆打。每年15.7萬女性自殺,其中60%是因為家暴。

至於求救,從第一次被家暴到報警,這之間她們平均遭受35次家暴。

侯志明今年75歲,是紅楓的第一期志願者,也是婦女熱線的第一代接線員。2004年底從報社退休後,她正式加入紅楓,主持反家暴熱線工作,至今仍在崗位上。她掏出厚厚一沓手寫資料,上面記錄着來電者的講述。

反家暴熱線主任侯志明今年75歲,在培訓志願者(一条提供)

侯志明曾接過一個山西女人沈紅(化名)的來電。她年輕時是村花,跟北京來的男知青結婚。後來她跟丈夫回他北京的家,生下三個女兒。她在學校裏做會計,丈夫找不到穩定的工作,只好在建築工地打工。沈紅的薪水更高更穩定,承擔大部分家用,丈夫把鬱鬱不得志的痛苦發泄在妻子身上。他抓着她的頭髮,把頭往牆上砸。一邊扇她耳光,一邊言語羞辱「打你這個不要臉的。」

在學校裏,學生喊她老師好。她屈辱得不行,覺得自己沒臉被叫老師。「什麼老師像我這樣?在家裏有一點尊嚴嗎?」侯志明跟沈紅聊過好幾次,「我問她,咱(編按:咱指我們)就離婚又怎麼樣呢?這日子都沒法過下去了,至少咱不捱打,回家不害怕呀,不然睡覺都害怕半夜他掐自己脖子。」

終於她下了搬走的決心,但那之後她突然不再出現。後來侯志明得知,沈紅丈夫生了一場大病,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丈夫被感動,說不再打她,她想「湊合着過吧。」

家暴只有0次和無數次。故事講到這裏,我忍不住在心裏嘀咕。在反家暴意識尚未普及的階段,這句話可以警醒人們它會反覆出現並且變本加厲。然而,許多婦女問題工作者認為這種論調有欠妥之處。侯志明希望大家強調的是:

任何時候反抗家暴都不晚。

事實上,打來電話的女人,清楚地知道家暴不止一次,因為她們幾乎沒有只挨一次打的。

1992年內地開始實施《婦女權益保障法》,但沒有對家暴的定義,首次納入「反家暴」條例,要等到2001年的《婚姻法》修正案。90年代的社會背景裏,家暴不是一個被普遍認知的詞語,它是「夫妻糾紛」,是「牀頭吵架牀尾和」,是「男的哪有不打老婆的」。

當時給紅楓打電話的女性普遍不會直接提家暴。「一開始講是夫妻感情問題,你問什麼問題,她說一些別的,後來才說:還有,他打我。」侯志明回憶。

一個女人來電說,她今年60歲,已經被丈夫打了整整30年,半生都活在恐懼裏。現在她想離婚,因為年紀大了。

「下一次他打我,可能真的會把我打死。」

她們往往已經走到忍無可忍的地步。

從戀愛忍到結婚,忍到生孩子,有孩子忍到高考,還要忍到孩子結婚,怕孩子對象介意婆家是單親家庭。
侯志明

即使有離婚的想法,最後也不一定真的能離。上一個故事裏沈紅的選擇,至今都不罕見。對方稍有悔意,收手不打,她們依然會忍。

熱線的志願者手冊裏,規定了不能說的話,勸合肯定是不會勸的,還有一句是「都這樣了,幹嘛還不離婚?」在侯志明看來,勸離是那種說起來輕鬆正義,但不專業的話。

家暴的核心難題,不是要不要離開,而是為什麼無法離開?我設身處地地代入沈紅的立場,如果離婚,她可以去哪裏?

回山西老家,她是出嫁女,分不到一塊地,家裏不會有她的房間。住職工宿舍,萬一丈夫去鬧,摧毀她的職場關係,要是失去工作她就斷了收入。一個已婚女性搬到單位獨居,她不想被同事知道自己捱打,怕閒言碎語。去婦女臨時庇護所呢,庇護所可能和救助所設在一起。她想都不敢想,自己的日子會怎麼過下去。找個沒人認識的社區租房,在陌生的環境,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重建生活,這需要很大的勇氣。

從90年代到現在,紅楓接觸的很多女性都倒在這一步。有女性離了婚,帶着孩子搬出來,但是難以展開新生活,還遭到鄰居騷擾,不得不回到一再懺悔的施暴者身邊。這無法簡單歸因為她們軟弱、無能,或是受教育程度不高,缺乏賺錢能力。

施暴者冷靜下來後,可能進入蜜月階段,產生內疚羞愧的情緒, 向受害者道歉,承諾不會再犯。他們可能繼續控制受害者,比如經濟控制、監視行蹤、切斷外界的聯繫,讓對方更深地陷入暴力環境中。受害者也可能患上受虐綜合症,人格萎縮,自我坍塌,無法相信自己的能力,也無法平等地和伴侶談條件。

另一方面,制止家暴,外部的力量責無旁貸,我們有性別平等的環境,和支持她離開的社會條件嗎?紅楓接觸過的受害者,有博士、醫生、企業家這樣的精英女性,她們不缺乏資源人脈,但支持體系是另一回事。這是家暴的循環。

魯迅問「娜拉走後怎樣?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一百年後,我們能給出不一樣的回答嗎?

擱淺的人

其實時下流行的許多女性議題,早在30年前,上一代女性權益工作者就已經討論過。1988年,《中國婦女雜誌》用了一整年12期討論一個話題:1988,婦女的出路。

正值改革開放,國企改制,知青回城。下崗潮中,女工被認為生產力比不上男人,還受到生育養育的「拖累」,她們面臨更大的衝擊,被迫回到家裏,社會地位滑落。侯志明當時在中國婦女報做記者,她記得有個「二保一」的說法。夫妻兩人都是知青回城,只有一個工作崗位、一個大學名額、一個升職機會,「基本男的上。」

那女人的出路是不是只剩回家了?
王行娟

當時流行兩種論調。一種是女性為社會進步付出了代價,一種是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全職主婦的困境,婚外情人的問題,時代浪潮洶湧,失落的妻子、女友、母親,擱淺在岸上。

王行娟這一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她剛從北京出版社離休,不想就此休息,她召集了婦女問題的學者和記者,20多個人到家裏聚會。午飯時間,大家一起做炸醬麵吃,買面、切葱、炸醬,然後脱下圍裙,吃着炸醬麵聊天,在那個稀疏平常的中午,她們成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婦女公益組織「中國管理科學院婦女研究所」,它是紅楓的前身。

王行娟出生於1930年,今年95歲,比金斯伯格法官(Ruth Bader Ginsburg)還年長三歲。她被稱為「中國女性公益第一人」。1948年,她考上金陵大學中文系,隨後經歷了中國女性運動史全程。

那天與她見面之前,她還在小區的銀杏樹下鍛鍊。我們問她要紙質版提綱嗎?她大笑:「你這姑娘瞧不起人,我每天都用電腦寫作,明天還要去一個國際論壇上直播。」

1992年,王行娟決定開一條紅楓婦女熱線,通過心理諮詢的方式,直接和困境中的女性對話。全國各地都能打電話來,而且除了一點話費和電費,花不了太多成本。接電話的人,是侯志明這樣的職業女性,30-40歲左右,已婚或有婚史。

到了2004年,因為諮詢家暴事宜的電話增多,紅楓又開了一條專門的反家暴熱線,這條線上的志願者有更多家暴危機干預和心理諮詢經驗。熱線從早晨9點到晚上8點,分三個時段,每時段兩個坐席和一位督導,不允許一人連值三班。最初在辦公室用座機,現在用遠程接打程序,志願者在家裏用電腦連線。

接到求助電話後,侯志明會問三個時間點。第一次被打,最嚴重的一次,以及決定撥通電話的這一次。其中最需要詳細展開的是第一次。如果時間久遠,她忘記了呢?

我接觸的人裏,沒有一個忘記第一次捱打。
侯志明

50多歲的女性,講起20多年前第一次捱打,彷彿那一掌仍落在身上。結婚第二天,丈夫就打了她,要她伺候全家吃早飯,那是一個儀式。

掌握基本訊息後,志願者會根據親密關係暴力危險評估量表,幫助來電者判斷嚴重程度、潛在風險。比如被伴侶沒收手機,很多人不以為意,其實這個行為的危險級別較高,意味着切斷外部聯繫。如果來電者提出想離婚,除了情緒安撫,還會幫對方梳理有哪些可利用的外部資源,離婚後的現實問題怎麼解決,如何收集家暴證據。

還有,幫助重建來電者的自信。

鼓勵她們意識到,原來我還有價值、能力、勇氣,我可以反抗。
侯志明

曾有一個護士來找侯志明,三個月後她即將結婚。裝修新房的時候,未婚夫在院子裏把她推倒。她提了分手,經不住對方一再懺悔求饒。女生想結婚又害怕,猶豫之下,想到讓侯志明見見未婚夫。

侯志明沒有給關於關係存續的建議。她提出見男生的前提是,女生有一刀兩斷的決心。「你得保證不能輕饒了他,他不來找我談,你不能鬆口。要讓他知道,使用暴力的代價有多大,不然你未來都會處在不安全感之中。」

家暴不是情緒失控,是一種決策。

有研究發現,在家裏對妻子施暴的男性,在外面,情緒再失控,都不會去打上司。侯志明的用意是,希望受暴者意識到對方不是衝昏了頭腦才打你,而是決定要打你,因為打你沒有風險。即使不想離開,也別輕易原諒,目的是提高家暴的決策成本。

紅楓每年招募一期志願者,每期20幾個人,性別不限。目前已經是26期,只在疫情和有重要紀念活動的年份停過。這1000多位志願者,接了20多萬通電話,用一根窄窄的線,牽起岸上擱淺的女性。

熱線的志願者需要有心理或法律專業背景,必須有戀愛經歷。他們會經過一系列培訓——危機干預方法、社會性別理論、法律常識等;然後用過往的熱線內容模擬,聽線並撰寫見習報告;接着在督導輔導下實習上崗,三輪考核全部通過才能獨立接線服務。

紅楓接線室的提示語(一条提供)

熱線室的座位前,貼着密密麻麻的紙:自殺干預的熱線電話,法律諮詢、性問題服務熱線,接家暴諮詢的要點,「二次傷害禁忌語」,有關性騷擾的法條。

所有紙條的最上面,貼着一行小字:來話者只要曾經遭受過家庭暴力,此次熱線就歸類為家暴熱線。家庭暴力包括:身體暴力、精神暴力、經濟控制、性暴力。

《紅楓心理諮詢案例選》裏,志願者陳斌記錄了一個曲折的故事。起初王盈(化名)是為了孩子不聽話的問題而來,隨着談話的深入,這一系列來訪來電被諮詢師納入家暴熱線。

王盈出生在農村,她的母親被人販子拐走,父親離家尋妻,家庭破碎後,她無心上學,17歲在餐館打工時,她遇到一個男人,很快她懷孕。結婚當晚,丈夫打牌徹夜未歸。生下孩子後,丈夫很少回家,不管家務和育兒,在外面找了情人。有一晚,丈夫依然不在,他的牌友來家裏性侵了李盈。

「我不敢大聲呼救,怕鄰居聽到,被反說是我勾引男人。」

王盈後來才知道,丈夫賭輸了錢,把她作為賭資。丈夫的羞辱,當地的閒言碎語讓她感到窒息。她想自殺,想到兩個孩子又打消了念頭。隨着小兒子長大,他打架、衝動,有一次竟衝到4樓窗戶邊想要往下跳。

王盈的前30年,遭受了多重性別暴力。尤其是婚內性暴力,幾乎讓她喪失活下去的意志。社會的性別環境,捂住了她求救的嘴,性侵發生前後,她不曾得到任何安撫和支持,反而被二次傷害。即使並非出於本意,她的痛苦和恐懼,最終傷害到她的親子關係,暴力可能會在代際間延續。

受害者也不百分百是女性。有男性來電稱被妻子打或冷暴力,由於傳統的男性氣質期待,他害怕被嘲笑軟弱無能,不敢對任何人傾訴,孤立無援。

挨一記耳光就要離婚的女人

在紅楓的歷史上,挨一記耳光就要離婚的女人,丁姝彤說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她。

丁姝彤是紅楓單親家庭互助組織「方舟家園」的負責人。2011年,丁姝彤40歲,剛懷孕,因為一件小事前夫和她起了爭執,抓着她的手腕,吼她,把杯子砸下樓。她被嚇到了,她出生在北京東城區的胡同裏,從沒見過父母爆發肢體衝突。

她立刻報警,警察問她哪裏有傷,丁姝彤說沒有傷,只有手腕是紅的。警察說沒有傷沒法認定。「批評我們一頓,讓好好過日子,就走了。」

第二次捱打,是她和網友在QQ裏聊上一次的暴力行為,被前夫看到聊天記錄,對着她眼睛打了一巴掌,眼眶被打到青紫。

其實她第一次時就想離婚,律師朋友提到證據鏈的重要性,告訴她要有取證的意識。第二次這回,她暗自慶幸,有傷了。丁姝彤再次報警,警察再次勸和,半小時後她看到警察和前夫一起笑着從派出所裏走出來。

那時是2012年,內地《反家暴法》還沒有出台。基層工作者缺乏處理家暴的行動規範,更多本着樸素的調解心態。

丁姝彤把傷口說得很嚴重,要求去有驗傷資格的醫院。趁前夫不注意,她跟女醫生偷偷說,是他打的。於是驗傷報告裏出現了「外力所傷」的記錄。

她跟警察提條件,原諒可以,希望前夫寫個悔過書,寫明具體發生了什麼。同一天的驗傷報告和悔過書,後來成為法院判定家暴的重要證據。兩個月後,她剖腹產生下孩子。坐月子的時候,丁姝彤在網上搜反家暴的關鍵詞,看到了紅楓熱線。電話那頭告訴她,家暴取證過程很漫長,如果想離婚,支持她。

生下孩子半個月,丁姝彤拜託月嫂照看孩子,她要出去立案。「月嫂是單親媽媽,也受過很長時間家暴,對我很理解。」2014年,丁姝彤提起離婚訴訟,兩年後法院認定家暴,她獲得撫養權。

受家暴的單親媽媽來問她的經驗。她說她的信念就是,

「不能把自己的命運寄託在法官的仁慈之上。」

她聽說很多姐妹在法庭上像對着包青天申冤一樣,哭着喊着。

這樣沒用,要讓法官看到完整的證據鏈,不得不這麼判決,而不是看你這麼可憐,乾脆判你贏。
丁姝彤

離婚後,丁姝彤得知紅楓早年有一個單親媽媽的互助團體,只是很久以前就停止了活動,她決定接手下來。方舟家園這個群體中,80%的女性遭受過不同形式的家暴。還有一部分「假性單媽」,雖沒有離婚,早已進入喪偶式育兒。

丁姝彤記得上小學的時候,附近出沒一個露陰癖。她和兩個女同學想去抓他。她們一個擋自行車,一個追車,丁姝彤負責瞬間記下他的七位車牌號,她苦練了半個月。有一天真的堵住了那人,丁姝彤去找警察,叔叔,有人猥褻,他的車牌號是幾幾。警察說這個車牌不對。

結束之後,丁姝彤害怕被朋友責備。那兩個同學對她說:「一定是他弄錯了,你不會記錯的。」

「0998621,我今年52歲,依然記得那個車牌,我就覺得女性朋友真的給我很大的力量。」

丁姝彤並不害怕離婚,但十年前的社會氛圍,她擔心對孩子不夠寬容。和多數單媽一樣,她對外人閉口不談家庭情況,怕受歧視。在紅楓,她們形成了一個女性的聚落,經歷不同的命運,有相似隱秘的痛。

内地《十城市單親媽媽生活狀況及需求調研報告》指63.5%的單親媽媽月收入在4000元以下(一条提供)
我們單媽聚在一起,終於說話不用顧忌,孩子也能感覺他們並不是異類。
丁姝彤

第九期志願者吳群芳,2001年離婚,一個人帶孩子在北京生活,覺得孤立無援,發現了紅楓的存在,發現偌大的城市裏自己還有同伴。第20期志願者馬驍53歲,世紀初她獨自到北京打拼,丈夫和孩子在東北老家。接近十年的時間,她每天五點起牀,從市郊坐一半小時車,晚上11點下班。有一天早上醒來,沒有徵兆地,她陷入巨大的抑鬱。來紅楓後,她才從情緒裏走出來一點,未來幾十年的人生,不會就這樣凋零,然後她決定離婚。

不要等到以暴制暴的時刻

2010年,四川安岳女人李彥,在長期遭受家暴之後,反殺丈夫,將其分屍。李彥一審被判故意殺人罪,死刑立即執行。

李彥和譚勇都是再婚。譚勇脾氣暴戾,李彥常被打得鼻子嘴巴都是血,毆打完再性侵她。甚至在她做完刮宮手術的當晚也被強迫發生性關係。他用煙頭燙她,白天讓她謊稱做菜被油燙傷。有時把她趕到陽台上,不許睡覺。限制她的行動,不能接觸異性,不能回娘家,不能出去幹活。

有一次,李彥去找譚勇的情人對峙。譚勇問她,剛才用哪個手指着那個女人?李彥伸出左手中指。譚勇操起斧頭,她的左手血肉模糊。直到事發,李彥陽台上的福爾馬林裏,仍漂浮着她斷掉的中指。

李彥的診斷和受傷照片(一条提供)

李彥提出過離婚,對方不同意,提離婚成為了新一輪暴力的開始。她求助過當地的婦聯、社區,報過警。派出所讓她找婦聯反映,婦聯讓她找社區幹部和親戚朋友幫忙,社區說害怕譚勇找上門,去找婦聯解決。

有一天凌晨,譚勇喝醉了,拿着氣槍要打她,一腳踢在她的大腿上。爭執中,她拿起牀邊的火藥槍管,砸向譚勇的後腦勺。一下,兩下,血冒出來,他倒在牀上。

李彥提供了醫院的診斷證明,左腿、胸部多處受傷。兩張她在照相館拍的傷口照,頭部、頸部受傷。婦聯的接待記錄顯示,李彥投訴再婚後多次遭譚勇毆打。派出所的接警記錄稱,李彥反映譚勇經常打她。李彥的日記中,多處記載被打罵的情節。

但是二審法院認為這些都是李彥單方面的說法。無論是婦聯還是派出所,都沒有取得譚勇的說辭。一審二審均不認定李彥遭受家庭暴力,認定她是因「家庭糾紛」而殺人,維持死刑原判。

當時正值《反家暴法》立法階段,這一案件引發了廣泛關注。律師希望法庭考慮她不僅是殺夫案的嫌疑人,也是婚內強姦、家暴案的受害者。136名律師學者簽名了緊急呼籲信:

這是社會和法律缺乏家庭暴力對弱者有效救濟途徑的悲劇。

終審判決認定了家庭暴力,死刑緩期執行。

2015年中國第一部《反家庭暴力法》頒佈,2016年3月施行。李彥案的判決過程,律師的立法建議,以及像紅楓這樣的社會組織,用積攢20多年的個案樣本,以及基於一線經驗的倡議,都在推動《反家暴法》的立法。

紅楓歷屆志願者合影(一条提供)

《反家暴法》施行後,家暴獲得更大的關注度,給紅楓打來的家暴求助電話變多了,人們有了更多對家暴的認知。惡性的以暴制暴案件也在減少。

家暴消失了嗎?

2020年9月,拉姆在直播時被前夫縱火,全身90%以上燒傷,還有六七處刀傷。16天后,拉姆去世。離婚前的十幾年,拉姆都在遭受家暴。她報過警,找家人幫忙,離了婚,自食其力,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依然無法逃脱。

2021年,前媒體人馬金瑜發布文章,稱蜂農丈夫長期家暴和出軌,她在三胎孕期依然被家暴。「暴打突然開始,我的眼睛頓時模糊了,拳頭不斷砸在我的頭,我的小便失禁了。」從2015年被打到2018年離開,這期間《反家暴法》頒佈並施行,她一次也沒有報警。

這個月底,謝女士兩年被家暴16次案將開庭審理。她在孕期遭受三次家暴,包括懷孕8個月時。提交離婚起訴書當天,她被前夫尾隨毆打。發現時,她已無脈搏,終身需要掛糞袋生活。

內地博主宇芽講述自己遭家暴的經歷(一条提供)

她曾6次報警、去醫院驗傷,向婦聯、社區、民政部門求助,向法院申請人身保護令,警方兩次對賀某出具家庭暴力告誡書。她窮盡了法律規定的所有方法。

家暴不是私事,這個觀念的普及,不過是近十年的事。越早地介入家暴,越有可能截停暴力。不要等到以暴制暴的時刻,我們才想到要伸出手。

「我全部的力量,只有一部電話」

紅楓的辦公室在北京南二環的居民樓裏,拐進一樓的犄角,一扇不起眼的防盜門,走廊燈壞了一直頻閃。進門處有一間幾平米的小屋,熱線服務器的燈也在閃爍。客廳的窗前掛着橫幅:開通反家暴熱線,為受暴婦女服務。

辦公室的陳設簡單到簡陋的程度。這裏既不是有落地玻璃的高級寫字樓,也不是那種有皮質沙發的心理諮詢室。侯志明感嘆,「還好這房子是機構以前買的,要不養這個辦公室都是大負擔,都沒地兒待。」

紅楓一直活得磕磕巴巴,靠四處籌款維持運作。最初成立紅楓的時候,因為籌資困難,王行娟甚至去北京展覽館租了櫃枱,設計婦女用品掙錢,當然賠了本。後來她為熱線籌到第一筆錢,不到十萬塊。

今年開始,開通了20年的反家暴專線,第一次中斷運營,原因也是錢(紅楓婦女熱線仍在開通)。志願者馬驍算過一筆賬,熱線大頭的支出是志願者補貼,一個班50元。4條線全開,加上管理費,一年需要30萬左右。

儘管這筆錢並不多,但對一件沒有商業回報的苦活,籌款是最棘手的問題。每天轟炸我的詐騙和推銷電話從未停止,為什麼一條並不貴的熱線,卻難以為繼?

紅楓試着用做其他項目籌措經費,發現一個全天的活動,資方給到的預算細目裏竟然不包含午餐費。「從這兒摳點兒,從那兒摳點兒,想辦法湊一頓午飯。」侯志明說,「機構有人員成本,辦公室有物業、暖氣、水電費,現在只能從項目裏拿10%~15%的管理費,怎麼夠?」

我問她們,有沒有聽說過電話恐懼症?即一種社交焦慮,害怕打電話。撥打紅楓熱線的數量沒有從前那麼多,原因之一是經費緊張導致線路變少,還會不會和年輕人的溝通習慣改變有關?畢竟Z世代生長在即時通訊軟件下,除非有急事和外賣快遞,一般不接電話。

前不久,源眾律師事務所上線了反家暴小程序。紅楓想過要做,但開發程序的經費無法解決。

在紅楓,女人們容易忘記年齡的焦慮,50歲算年輕的後生。全職的大多是退休後的女性,她們說退休後才有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主任吳群芳65歲,另一位主任孫一江69歲,顧問侯志明75歲,依然勤勉刻苦。

侯志明常常凌晨一點回復我消息,過3個小時,凌晨4點繼續回覆。「老了,覺少,這樣好,有更多時間工作。」她們前不久剛開始更新公眾號和抖音的內容,還試水直播。

25期志願者饒小雪今年20歲,在中華女子學院社會學系讀大三,她是這裏年紀最小的一位。她因為情感經歷不夠豐富,還不能接聽熱線。王行娟每次見面都要抱一抱小雪,兩人相差74歲,王行娟講這叫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務,我已經完成我的了。」

饒小雪教王行娟用電腦(一条提供)

雖是匿名的,但接線員以女性為主,這一點是公開的秘密,她們可能暴露在潛在危險中,偶爾會接到男性打來的騷擾電話。有兩次值晚班的時候,馬驍聽到電話那頭的男性言辭露骨,詢問她的隱私問題。

由於來電者有投訴權,起初她不能直接掛斷電話,並且她擔心是不是對方確實有性苦悶,只是苦於表達。這類情況變多之後,志願者培訓中增加了處理方式。由志願者自行判斷是否是性騷擾。如果你感到不適,有厭惡感,可以直接停止,如果沒有情緒上的反應,可以考慮繼續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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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反家暴的工作裏,無力苦澀是最常見的感受。王行娟至今忘不掉她接到的第一通家暴求助電話。女人因為生的是女孩,被丈夫打得渾身是傷,被轟出家門在街上流浪,求王行娟救救她,給她一個地方住。

我想幫她,但我擁有的全部力量,只有這一部電話。還是叫她去婦聯幫忙,或者去庇護所吧。
王行娟

32年過去,王行娟還會想起,那個女人有沒有找到她的棲身之處?我會想象一個畫面。渾身傷痕的女人,傷口越撕越大,像要吞噬一切。她對着密不透風的叢林發出吶喊,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一陣迴響。可能是刮過葉片的風,或是動物踩碎落葉。每一次她發出聲音,密林都會有迴響。她知道她還沒被完全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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