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零公里】陳冠中新作 講述虛實交錯的北京城
在北京正陽門前,有一個不起眼但名副其實的「地標」:鑲嵌在地上的北京零公里標誌圖案,銅鑄板雕紋構造,外方內圓,中心有數目字0的標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奇獸指向東西南北。衝着它而來的遊客不是特別多,故作知情者會模糊地了解到這位置的要義。他們會說,這是由北京作起點的中國國道的量度距離原點,代表了全中國交通的中心點,又或者,象徵着北京的正中心。
撰文:李照興
本港知名作家陳冠中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北京零公里》用了這個比喻作書名,當然也是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如同更多書中所述的歷史、神話、傳說,再加入陰間歷史學者角色穿梭古今,梳理出一段段「活貨哪吒城」的北京虛實交錯城史,幾許道聽塗說成了小說素材,人們已分辨不了當中哪些真哪些假。現實中這個地標,是新近至2006年才安放於此,說不上歷史文物(只能說是對巴黎聖母院前法國零公里地標的效法),交通測量上也並非真正用以計算與北京距離的定點。這種故弄玄虛,倒形成了此書內容結合形式的創新體現。
由是,陳冠中以他真身在北京超過二十年經歷,搜羅八百年的歷史典故,「北京」這題材譜出最新篇章。在北京時值巨變二十年,這小說嘗試填補了最新階段的空白—既糅合史家學究的一本正經,又帶調侃荒誕的形式,側寫今天現實與北京城史,以及活在或死在這古都的人之精神狀態。在此北京被形容為漸次脫掉自身「北京色彩」而朝向「首都之城」的演化過程中,這創作形式同時道出了這時代書寫北京之難。
北京已很久沒有專門為它而寫的優秀現實小說。對上一本最有名關於北京的小說,是科幻作家郝景芳創作、拿到雨果獎的《北京折疊》,那是2012年出版的科幻小說。這看來頗能說明這時候書寫北京的困難矛盾:當現實失聲,要呈現它,就只能把它變得非現實。在那些虛幻、歷史、未來的想像中,卻又往往滲透了一絲現實況味。
再往前大約十年,有另一本關於北京的重要作品,今次不是寫未來或科幻,而是轉往歷史探索,王軍寫的《城記》。當然,願意的話,它也像一本有關梁思成(中國建築史家)那保留北京舊城牆倡議過程的傳記小說。而到最後,它記錄的是這保護文物過程的失敗,以至點出城市規劃與建築物更替之重要。此書曾惹不少爭議,在爭議的背後(破舊開發與保育意識的對立),至少此書普及了一些有關北京的歷史知識:原來對不少北京人或是普通群眾來說,他們甚至不知道北京原來有過古城牆。
2001年,北京申奧成功與中國加入WTO,普遍被認為是上一輪中國參與國際事務新時代的開始。至今2020年,疫情已把這上一輪的格局打破。經歷過的人,可能會認同這是北京變化最快的二十年。《城記》帶起動了城市保育和發展規劃的討論,通過空間與建築物的難留來對比這種快速發展。《北京折疊》轉而關注活在城中個體之生存狀態,際此北京市容大整治及驅趕低端人口的爭議聲中,叩問人的生存意義。
維度極大的北京書寫
就是在這些著名作品關於北京的議論背景中,《北京零公里》延續並擴展了有關北京的書寫。而它的奇,也在於故事設定維度之大,形式之突破。時間與空間兩條主軸盤纏,穿插的人、事、時、地,從元大都到2019年,從當年的歷史名人到今天的吃貨(美食愛好者),最後甚至遁入無垠宇宙、時空地理與關注點龐雜。全書三個篇章,第一個內篇(佔全書四百多頁中的三百多頁)由逝者亡靈以第一身角度緩緩展開他在冤魂聚集的地下北京城(即書中所述「活貨哪吒城」)的見聞與作為歷史學者的採訪證言。
此篇章中,花費了大量筆墨寫北京的人文、風俗、景點、地理、政治歷史,放棄其他標點符號,只用頓號去作分隔行文(敘事者沒有用得着句號的一天),看來是從各種文獻史料或傳說中,重組了這位史學亡魂自己版本的北京城史。由元大都始,經明朝初年建哪吒城的傳說,歷皇宮大火、滿人入關、晚清、維新至民國,再到日佔又重光,然後是國共內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推翻四人幫,到1976年四五「天安門事件」及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
這更像拼貼及不斷援引的寫作方式,作為一種後現代書寫,刻意強調了文本的互涉性,即謂文本只是其他不同文本的引述、再造,不可能有最原始的文本(歷史),而在此基調下,一切書寫皆為創作,那包括我們一般理解上的歷史事件(也無可例外的由前人的文本組成)。但是,這裏當然不是隨意的北京城歷史摘錄,可說是在這亡靈史學家引導下,通過「採訪」不同時代北京相關歷史名人而得出的版本,這令拼貼成果有了自身要呈現的意圖。就是說,摘下的一大批資料,經引導後,才可變成知識。
這知識是什麼呢?那是關於北京城作為一個名城,它為何有那麼多冤魂或者是死得莫名的個體?這到底是一座怎樣的城?活,或死在這城的人,可有一種規律或弦外之音?這長長的內篇,是歷史在鋪陳,也是亡靈在說話,或應該說是主人公在幫這些亡靈說話。
能在史料中摘取的,都算得上是死去的名人,可說是記錄了這一組人對改造北京的失敗故事。當中聰明之設定,在於選擇講這些亡靈的故事,皆因他們可說是因北京而死,或是生命中曾影響過北京,如明清帝王、譚嗣同、袁世凱、江青、鄧小平等,他們對北京有未圓之念。如果歷史真有另一種結果,他們成功改變了的北京,將會是另一個北京。歷史必然需要改寫,而歷史家/作者本身所說的,又會是另一段平行歷史。
這正是陳冠中一直在開發的作品中的異托邦可玩味之處,在《盛世》中只是一個輕輕的未來世界,到《建豐二年》就變成了中國大歷史的平行宇宙。來到《北京零公里》,則是更多的異想空間的營建。這許多可能,就像那些被遺棄的城建方案,被收納進歷史的迷宮:「活貨哪吒城」可能也只是個垃圾回收城。用上「活貨」及下一章外篇中的「吃貨」這類詞,可能是出於有心展示作者對北京流行語的熟悉,但毫無疑問,也是對書中人物的嘲弄。「貨」這詞,在此語境有點人比貨賤的意思,現在於中國流行的「吃貨」稱謂,原本在北京土話中,指的是只吃不做的無用傢伙,現在才廣意指喜愛吃的人士(但千萬不要稱之為美食家)。那比吃貨更慘的,可能就是活貨,它們在地下城中不生不死,沒有感知,只記得死亡一刻的情緒,如貨物般苟活。
正如前述,這些經過篩選的名人,無論是帝王、國師、英雄、走卒、革命家、街頭犧牲者,都試圖改變這城市,作者似乎要透露出一個定斷:歷史絕非封閉,世界有待改寫。相信歷史上每一決定,都導向不同的可能。但回到活貨城的比喻和處境,這種樂觀的開放色彩,其實又滿布一種宿命的悲情,像回應着《盛世》的說法,現在這世界也可能是眾多可能中最好的選擇?
知識份子的失語
如果長長的內篇帶出了這種歷史的重複宿命,以及開創新可能兩者的博弈,那第二章外篇即轉為寫當今北京飯局與飲食文化眾生相的情節,就可作為一種大歷史過盡後的虛無日常記錄。今次角色是余思芒,後來我們會得知他跟此前內篇敘事者的關係。跟內篇形成對比的是,外篇開始時用的是微信公眾號責任編輯人的角度,以第三身記錄余思芒這京城饞人的傳記,諷刺的意思是:昔日傳記由史家執筆,今人生平是通過微信去記錄。
余思芒,名字取自1968年巴基斯坦外交部長訪華以芒果送贈毛澤東而掀起的全國芒果熱潮,這些在非常時期出現的現象,常被北京人拿來作笑話於飯桌上散布。幾多今天回看簡直荒謬得不能置信的舊聞,竟一度發生,疑幻疑真程度,不下於科幻小說情節。
話說送來的芒果被分派到各單位,許多中國人那時沒見過,當然不捨得吃,有些用防腐劑予以保存,也有些把芒果表皮上膠,每天朝拜。小說中,余思芒的父親正是在單位獲分到芒果同時發現妻子有孕,因而把孩子改名「思芒」。
這個人,「年輕時候的志願是改變社會,改變沒門,就啟迪民智,民智不開,則廁身學院,當個歷史學家,先把顛倒的歷史顛倒過來。」他出入飯局和老派飯館,作為知識份子,可能把大好光陰都消耗在有的沒的之吃喝場合,飯局無疑也是這時代的典型北京社交寫照。
這部份,其實才是我個人而言最期待要看的當下北京描寫,因為這當下北京,理應也是陳冠中主要經歷的北京時光。這一章的時間主軸,主要是說那已消逝,特別是1990年前的十年,好多人懷念,那是北京最開放的年代。
這裏不得不說的是,選擇以吃來懷北京的舊,確是對研究北京城市文化的合適之選。甚至可以說,北京飲食男女風之盛,萬事通過飯桌與美食去溝通,看北京人如何吃,也就是看他們如何生存。
這種味覺光景只要待過北京的人都耳熟能詳,差不多是北京生活的縮影:就如故事中的饞人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北京美食地圖,飯局文化作為最廣泛普遍的交際:約局、訂座、敬酒、上菜、吹水、拍照、發朋友圈。最簡單的諷刺可以是,現在這些人把談國是的心情與時間,都花到吃飯這小事上了,就像一種知識份子的失語與墮落,相比起當年那些為此而死的亡靈,簡直可笑卑鄙。
反諷背後,藏着另一層對北京精英或上層文化的細味觀察。相信這也是一些混過北京文化圈的人的共同經歷吧:出席飯局的可能有各種高級權貴領導,你在當中擺弄幾下意見和姿態,顯得足夠知性。這種可能變質成油膩中年男飯局的活動,本身承繼了太多有關北京混圈子的生活特色,儼如一則北京生活史的寫照。
如果基於書中所述的北京飲食文化再延展去談的話,經驗而言,北京飯局文化有幾個特色:當中的人,多數有明顯主客和中間人之分,而所謂侃大山(北京土話,指沒完沒了地說瑣碎的話)則是箇中的要義。北京人在這方面的表現比全國各地都更徹底,而你又好像難以反駁,因為他們自以為住在皇城之下,耳濡目染所知更多,更為權威可信。
故此,在這許多飯局之中,你首先會發現的,是一定會有人說是認識誰誰誰個高官,所以,資料聽來特別一手。其次,就是那種狂野盡飲,是北京哥們兒的風格。這似乎和北京早二十年來流行的痞子文化有關,有耍流氓的意味,但本質上,卻是一種骨子裏的優越感。第三,飯局成為了生活一個絕對元素,無局不歡。
這些特性,與先前流行的文學小說有承傳關係,不用提到《茶館》那麼遠,就是張北海寫老北平的《俠隱》,本來說着武俠,後也變成了是細緻的北京吃的地圖。再近些,到王朔的小說,都是一種自視為飲食男女之俠的心態。這痞子精神與飲食男女習慣甚至延續到2007年馮唐的《北京北京》。為什麼要了解這痞子精神?它是北京這飯局文化的內核。痞子其實出身上不應是流氓,實際上他們更不是最低下階層的販夫走卒,他們只是自覺不能再進一步成為特權階級的失敗的權力下一代。
這和北京城在1949年的新人口遷入有莫大關係,那時搬入北京的部隊來自全國各地,被分派到各單位自成一隅,新一代在院子裏成長,就成為後來大家所知的大院子弟。
要知道,在北京,大院子弟可不是普通貨色呢!本質上有一種優越感和哪怕是多微小的特權(看父母輩官有多大)。他們的優勢,某程度延續至今,就是關係特多。他們後來也是最早一批找到資源去倒賣、做外貿、下海經商,甚至出國。再後來,當資本新錢介入,和這故有北京飯圈文化一拍即合,再出現了今天的各種混合了文化藝術影視中人與新科技投資者的資本飯局現象。
回到內篇中的吃喝文化,寫知識份子或精英變身為饞人,說着的就是一個「再見理想」不能發揮所長的故事。不同於內篇中死去的活貨,吃貨很早就放棄了這些理想,而在國內,則有個最新的詞來形容: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在包括我自己在內的北京過客看來,這批人是否精緻先不管,但利己或是自保的態度是一種普遍現象。內篇寫出的正是這種無力,以及長期無力之後的玩世,但骨子裏卻仍有些東西未忘。這內篇吃喝記錄的現實基礎,是北京這三十年來的城市氣象。老的北京飲食牌子,國營飯店,西方連鎖餐廳進駐,各種先進城市生活通過貿易和建築及城市改造走入眼底。
而後是手機和社交媒體在2009年的興起普及,繼而是電商及各式網絡生活平台,生活變得愈發便利,但藝文與媒體,文化精神與創造力卻空前壓抑。加上北京這三年的大幅城市改造,包括清拆違建、物料市場、大雜院(驅趕低端人口),關閉小店把營商轉移進大型商場,另類演出場所和獨立書店陸續關停等。
從創作精神到城市活力,面對的是一個更為嚴苛、監管,在活動空間上則是更為標準化及遭馴服的一個新時代。
北京生活與政治寓意
全書除了時間維度,另一個着眼點當為空間,在那份長長的北京城史中,就有不少篇幅記錄了北京古今的宗教廟宇地點及數目,以至軍事進出的地理關口。零公里地標本身已是一個明顯的空間距離所指。但說北京距離其他地方有多遠的話,所引出的北京/他方的比較到底意味什麼?
這又涉及作為北京小說,它可以有多北京的問題。這小說佈置的矛盾在於,它設定為象徵發生地的北京零點,本意為最北京的北京。但諷刺的是,經歷了那麼多朝代混和、攻堅、清洗、改造,現在還有原北京嗎?正如在外篇所呈現的,北京已成為首都,甚或是北京已在消失。
余思芒是個只願活在二環以內的老北京,在他眼中,一切1990年之前的老店才算是老北京風味,對近年發展的朝陽區熱門蒲點如三里屯等不屑一顧。城市的中心已然在變,意味着它同時是不斷的「外來」入侵的結果。放諸歷史,是朝代更替,換作今天,是城市現代化和規範化進程的後果。街道之死,商場化,把北京變成一個像華盛頓DC一樣沒趣的行政管理之城。
書至末段,筆鋒再轉,前兩篇止於2019年,而之後短短的秘篇又有什麼要講?原來是未來智慧生物對地球人類二十至二十一世紀的報告,記錄了北京曾一度欲永遠保留毛澤東腦袋備作日後複製毛澤東之用。這一段看似跟前兩篇無直接關聯,但放在整個脈絡卻屬奇鋒一筆。不僅在於毛澤東紀念堂本身就位處零公里地標不遠的同一中軸線上,有回應點題之時間空間之意。更重要是,作為一個虛構的國家機密,它大膽提出了一個不可能的虛構之上的虛構:如果這事真的存在,那躺在那裏的軀體,到底還會出現在活貨城嗎?如果視之為政治隱喻,就是書中所問:「誰還敢做終生主席的大夢?」
從拷問歷史真偽到肆意另創歷史的可能,《北京零公里》是把書寫北京的邊界推得更廣闊更勇邁,也開拓更大的想像空間,是這時代能看到的同城人乃至幾代作家當中,寫北京寫得最放的嘗試。它觸及兩個重要的北京議題:北京作為生活城市,迫切面對的是城市規劃的重整及宜居性的平衡探索;作為政治首都,等待的是那一連串長長弄潮者名單中,最新的代表所做的可能決定。值此侷促、壓抑創作的時代,它的出現可謂為北京書寫注入新空氣。
既是歷史又帶虛構,寫過去歷史,寫科幻未來,寫地下城,寫逝去的京味,寫飯桌小館。它是用一種極端遠離今天的現實來面對現在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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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錄自第213期《香港01》周報(2020年5月11日)《 陳冠中新作《北京零公里》:虛實交錯城史躍然紙上》,標題為編輯重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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