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血雨華年】回眸文革 書寫血腥歲月

撰文:特約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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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港知名作家顏純鈎寫小說《血雨華年》,目的是忠告後世要懷疑政治領袖,切勿盲從。小說透過回顧文化大革命這段歷史,及其導致群眾付上的代價,提出任何人在推動任何政治運動前,都要先問過自己的良知。
撰文︰鄺國惠

小說的《緣起》透露,顏氏曾是紅衛兵頭目,在故鄉福建省晉江縣安海鎮參與文革。他以個人經歷、真人真事為小說骨幹,再加入一些虛構情節再創作,完成了這本四百多頁的重頭著作。

顏純鈎《血雨華年》(資料圖片)

小說由兩部份組成:其一、是第一至第二十、編有數目的章節,以主角方宇程的第一人稱(我)敍述,交代由1966至1969年間紅衛兵運動的經過,也是故事情節的大框架;其二、是七篇人物特寫,凸出他們不同的性格、不同的遭遇,錯落於故事發展中,而描述的時空不受情節時序所限,在中國半個世紀歷史中自由馳騁。由於這兩部份的時空背景有別,忽古忽今,更能對比出人物際遇的落差,命運難料,甚具滄海桑田的味道。

故事序幕由人民中學的鄭經天老師忍受不了批鬥、投井自盡而揭開。本身已在北京讀大學的方宇程,剛巧返鄉探望母親,陰差陽錯捲入了鄉下的政治運動,與白如雲、高立群、蕭偉、鄭秋實等一班朋友,組織了「八二九造反隊」,與小說中的保守派進行鬥爭。

風行一時的「傷痕文學」,大都從人道主義出發,集中描寫文革如何扭曲人性,這部小說則着重陳述文革由文攻到武鬥的發展過程,捕捉了這場政治運動產生的社會環境及政治氣氛。作者也細緻描畫人物的心理狀況,在不少篇章中,多個人物都對這場運動感到迷惘,反覆提出質疑,但每次總有人為鬥爭辯護,認為要「聽毛主席的話」。

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紅衛兵運動。(視覺中國)

細述社會現象 透視運動本質

在小說中,保守派以反派的姿態登場,作者沒有直接描寫這派人物的所思所感,卻處處透過側筆,呈現兩派的主張其實相差不遠。小說描寫敵對雙方,可以按需要引用同一個毛澤東的主張,來支持自己的論點,這些都極具諷喻意義。在第八章《春節來了軍代表》,作者再進一步,透過方宇程與朋友白耀輝的對話,總結了誰才是毛澤東真正追隨者這個問題:「白耀輝苦笑了一下,說:『表面看都明白,細想下去都不明白。』⋯⋯我倒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隨口答道:『那不同的,我們真聽話,保守派是陽奉陰違。』……『保守派也會說你們陽奉陰違啊!』」(頁101)

小說對當年的社會現象作出仔細記錄,譬如一般鄉村平民爭相學習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以什麼方法進行鬥爭,作者點出,無論誰效法誰,誰學習誰,內在精神卻是一片模糊。

好像一次「八二九」造反派開會,從《紅旗》雜誌上一篇文章談到奪權的策略,領袖高立群就建議造反派要有思想準備,多學習北京及上海的做法與經驗。大家談呀談呀,政策愈談卻愈模糊,說上海成立人民公社,但這個做法在1958年已有人提出,當中內容有什麼分別也說不清。

小說着重陳述文革由文攻到武鬥的發展過程,捕捉這場政治運動產生的社會環境及政治氣氛。(視覺中國)

在作者筆下,白耀輝是一個很特別的人物,也為他立了一篇特寫。他不屬於造反派,也非保守派,沒直接參與鬥爭,卻由於種種原因,這個「逍遙派」無法逍遙事外。小說的獨到之處是,雖兼談政治鬥爭戕賊人性,但更多着墨於這場運動的荒謬本質。

作者透過白耀輝之口,這樣解讀文革動亂的成因:「我想那是有一個過程的。一開始希特勒也是少數派,還給政府抓去坐牢,但德國戰敗後經濟一塌糊塗,人民都覺得沒有出路,於是被希特勒迷惑了。等到他佔上風,有理智的人都不敢多說話了。」(頁266)

若說作者關心的是人物命運,毋寧說是個體本身那種渺小、無力的處境。在這場巨大的政治運動中,小人物往往不能主宰自身命運,一方面狂熱地投入運動,批鬥對方,另一方面又感身不由己。「八二九」兩個領袖都說,是因為跟在自己身後的群眾這麼多,搞出了大攤子來,爭鬥竟年都未分勝負,勢成騎虎,不能抽身而退。在這個無奈的困局中,白如雲曾想過要苟且偷生,卻也感到無選擇餘地。

「白如雲默默尋思着,稍頃突然說:『你知道嗎?我有時覺得,我叔叔是對的,看不通透的事不要做。現在我們越看越糊塗了,但我們還要做下去。』」(頁259)

書中「八二九」領袖說,是因為跟在自己身後的群眾這麼多,爭鬥竟年都未分勝負,不能抽身而退。(Getty Image)

借助人物之口 突顯政爭荒謬

在運動的後半段,小說透過人物的角力,展現了鬥爭牽連極廣,搞手勢成騎虎,而從道德層面上也感欲罷不能。人物內心的矛盾,其實也是政治運動本質上的矛盾。致力研究文革歷史與文化的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教授彭麗君,在其著作《複製的藝術》中指出,群眾是透過參與文革運動的經驗而被鼓動起來,這個過程是既被動又主動的,所以,有的時候感到迷惘,有的時候卻又狂熱投入。

彭麗君在該書中寫道:「要有效把人召喚於意識形態之中,一定要先提供一種感覺,使人確信自己是自願地作出選擇和決定⋯⋯(這些)對文革主體的形塑很重要。」(頁195)

許多研究文革的學者都指出,群眾在政治運動中失去理性,最極端的例子莫過於犧牲。在武鬥時期,造反派漸漸失勢,方宇程被保守派抓了,經過長時間毆打,他屈服了,寫悔過書。作者筆力的精闢之處,是不去安排方宇程自願去犧牲,而是他的同志要求當事人犧牲。方宇程返回村裏時,竟遭造反派唾棄。

在不少篇章中,多個人物都對這場運動感到迷惘,反覆提出質疑,但每次總有人為鬥爭辯護,認為要「聽毛主席的話」。(Getty Images)

「就算給打死了,也好過這樣不要臉給抬回來!你(方宇程)給打死了,我們替你開追悼會,當你是烈士,每年清明替你上墳,你人不在了,但你的精神在,還會鼓勵我們繼續幹下去!現在倒好,一份悔過書,把造反派人心都打散了!」(頁376)

文革鬥爭在作者筆下是橫蠻的,政治口號是空洞的,那麼經過這場浩劫,最後留下了什麼呢?在運動尾聲,作者這樣描寫造反派的總部:「再往裏,每間房都像被劫掠過,最裏邊的是勤務組,推開門聞到一陣臭味,靠牆角的床邊,留着一攤不知年月的大便,我趕緊退出來,笑說:『我們都在這裏開會,有時留守就睡在這裏。』」(頁270)

原來無日無夜的鬥爭,終究留下來的就只有惡臭糞土!作者對文革的批判還不止如此。女主角白如雲,形象一如其名,像白雪一樣的純潔,如雲一樣的超凡,卻在武鬥過程中遇流彈死去,她的叔叔白耀輝與方宇程一同上墳後,悲憤地控訴:「……白耀輝突然回身,兩隻眼睛嚴厲地瞪着我,說:『死的死,傷的傷,你們這一場戲也收場了。』」(頁271)

女主角的死亡,象徵了政治口號的死亡。對文革抱有懷疑的白耀輝後來升了官,推行他的政治理想,旋即在另一波政治鬥爭中落台。

文革鬥爭在作者筆下是橫蠻的,而政治口號是空洞的。(Getty Images)

小說中,白耀輝有一個「對照人物」叫李友世,是毛澤東的死忠追隨者,他的下場是生形同於死。在1976年得知毛澤東逝世後,他便顯得失魂落魄,一見昔日同志便唉聲歎氣,說造反派完了,翻身無望,這麼多年的時光都浪費掉了,不知怎麼辦好。

主張「老實」,回到「尋常」

對政治權鬥的徹底懷疑,帶來作者政治上務實的主張。人去樓空,事過境遷,文革雖然在群眾心中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但往後各人遭遇大不同。譬如方宇程隻身到香港去,雅琴則留在鄉下,獨力撫養兩人的未婚子。作者透過命運與際遇,提出一個政治信念,最重要的是「老實」與「尋常」。

「林寬沒等到大聯合三結合,早就脫離了運動,回到廠裏,和他那個恩重如山的師傅,一起研究水壓機。李友世從革委會出來後,回到農具廠,老老實實打鐵,心裏很多不解和不平,總是希望有朝一日毛主席還會來搭救他。張大同結了婚生了孩子,老老實實過起小日子。鎮裏其他造反派群眾,也都偃旗息鼓,該讓權的讓權,讓檢查的檢查,一個個回到尋常日子,生老病死,各自去對付。」(頁397)

作者在小說中透過命運與際遇,提出一個政治信念,最重要的是「老實」與「尋常」。 (Getty Images)

這個「老實」與「尋常」,是相對於偉大政治主張而言。作者借故事中一位配角、位置相對尋常的逸思,道出良好管治只在於減少人民的痛苦。

「好的世道,應該讓百姓都生活幸福,不能做到的話,至少盡量減少他們的痛苦。人為地製造痛苦,折騰和踐踏人,那是不能長久的。仇恨會在人間積累循環,冤冤相報,永無寧日。」(頁322)

《血雨華年》作者:顏純鈎
出版社: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9年5月

鄺國惠
小說及油畫創作人,前電視台新聞節目監製
著有長篇小說《普洱茶》、《消失了樹》、《雲的理由》及短篇小說集《新聞在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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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登於第187期《香港01》周報(2019年11月4日)《《血雨華年》回眸文革 書寫血腥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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