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廿一世紀香港詩詞】期待古典詩詞開花結果
香港嶺南大學教授鄺龑子、陳德錦、陳子康合著的《廿一世紀香港詩詞》(副題:古典詩詞美學的前瞻與透視)一書,扼要回顧清末至今香港詩詞百多年來的發展歷程,並且以2000至2014年出版的個人詩詞集為析論重心,探討未來的詩詞美學路向。當中提出,新世紀的詩詞須植根於當代時空,以清雅的語言,將古典氣韻與現代詩情相結合。
撰文:董秀生
本書作者提到,香港不斷有人創作古典詩詞,可是,坊間所見以香港文學為論述對象的著作卻鮮有提及,即使偶有論及,也多是貶抑,以突顯新文學的進步地位。這其實是有欠公允的做法。另外,香港公共圖書館舉辦的大型文學公開比賽如「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分為新詩、散文、小說、文學評論及兒童少年文學五組,卻無古典詩詞組別,似乎把古典詩詞摒於中文文學創作之外,也是於理不合的。
古典詩詞應佔文學創作一席
事實上,古典詩詞仍然有其生命力,亦是現代文學的其中一環,不應漠視或貶低。其實,香港自上世紀九十年代起,每年都舉辦「全港詩詞創作比賽」,單年比詩,雙年比詞,藝術發展局自2000年起亦資助詩詞出版,可見詩詞的創作仍後繼有人,但是,何解以「中文文學」為名的創作獎項,竟容不下詩詞等古典文學門類?
古典文學與白話文學勢不兩立的狀況,始於五四時期新舊文學的敵對。古典文學被視為封建守舊,壓抑新文學,而傳統文人也對新思想、新文學和白話文反感甚至恐懼,視之為「文風之淪落」、「聖賢之道衰」。而新文學的浪潮澎湃,動搖了舊文學的基礎。這本是一種惡性的發展,因為,新舊文學本應並行不悖,互相取長補短,才能相得益彰,打擊了任何一方,都是中文文學的損失。如今,白話文得以普及,懂得文言、能創作古典詩詞和文言散文的人如鳳毛麟角,局面是可悲的,亦應該改變,使人們重新珍視古典文學、創作古典風格作品,使傳統文學得以發揚光大。
本書提到,清末民初以來,南來避難的文人一直支撐香港的古典詩壇。至上世紀八十年代,香港古典詩壇青黃不接,中流砥柱的名家風雲不再,能獨當一面的青壯傳承者日漸減少。廿一世紀的香港古典詩詞無復上世紀的盛況,而主導者多為學者詩人。例如,由一群大學中文系師生於2002年發起成立的璞社等古典詩詩社,屬於非正式支持的學院組織,聚集了一群年輕詩人。
其實,八十年代中學已絕少詩詞創作相關課程,年輕人對古典詩詞認識不多,連韻律格式都不懂,又何來創作呢?如今的香港古典詩壇不復興盛亦是勢所必然。
將廿一世紀古典氣韻與現代詩情集合一身的本書作者固然縷述詩史,評析篇章,但重點乃在於從現代的視角,探討古典詩歌美學的特點,以期開花結果於未來。書中第五章專論古典詩歌美學,而第三、四章評析廿一世紀詩人,亦貫穿了相應的美學概念。
作者引述《文心雕龍.通變》指出,如果詩詞最終湮滅,當「非文理之數盡,乃通變之術疏耳」。胡適提出「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不過,作者認為,這「並不代表(文體)自身必然會喪失藝術生命力,更不代表不能出現個別例外,獨立於整體的時代趨勢」;「縱觀詩歌的整體發展,其存活危機並不在於體裁本身的韻律規範,而在於後人犯上擬古摹仿的弊病,令詩詞在狹隘重複、僵固守舊的形態中失去光彩」。
語文水平下降增詩詞創作難度
作者認為,詩詞的體裁和韻律規範具有某種恆常性,但文辭與氣力卻必須變化自然,才能通行古今;正如顧炎武在《日知錄》提出詩歌的「未嘗不似而未嘗似」:「未嘗不似」指的是詩歌體裁,「未嘗似」指的是風格和言辭。作者進一步指出,「若能平衡傳統的韻律氣格與新鮮的思情語言,互為表裏,當代古典詩詞不僅能健康發展,亦能順應自然地開拓新意,因為今天的天下和眼界,無疑遠遠超出了舊日的中國」。在此,作者無疑道出今天古典詩人的優勢,就是世界日新月異,天地更為廣闊,必定有數之不盡的題材和情思可以融入詩詞。
筆者認同作者所說的今天古典詩人的優勢,不過,在實踐中,將現代情懷融入古典詩詞又顯然並非易事,首先是一些現代的器物名詞,入於詩詞就顯得不對味,比如書中也提到「飛機」這個名詞不便入詩,而宜改為形象化的「鐵翼」,但是否所有器物都能改成形象化的稱呼而又為人理解呢?就好像現時瘟疫爆發,把防疫用品寫進詩詞,如何能不失古典氣息呢?現代事物又該如何稱呼?相信這須靠詩人勤寫勤練,積累更多現代典故,提供豐富詞彙。現代人名物之際,又能否兼顧典雅和易於入詩呢?這恐怕根本不在人們的考慮之列。而當今語文水平普遍下降,對文言文更加鮮有運用自如者,無疑加深了詩詞創作的難度。
再說情懷,詩貴溫柔敦厚,可是,作者亦指出,當今世代價值顛倒、社會撕裂,每「使人捨溫柔敦厚而取偏激極端」,這種情懷入於詩詞,又是否協調、能否有詩意呢?作者認為,「新世紀多方面的生活壓力、社會戾氣和價值扭曲,並非孕育詩人和哲人的氛圍;新世紀的語言學習,更面對着多媒體的視聽轟炸,也並非培養古典詩人的理想環境」,這無疑是當代古典詩人的局限。那麼,新世紀的古典詩詞又有什麼要求呢?
新世紀詩詞應兼顧生命體驗
首先,在語言方面,作者指出,古代無數佳篇的語辭都不必艱澀冷僻,只須直尋心源,辭達即可,關鍵在於生命體驗的深度、廣度、高度和純度。而時至今日,文言文跟日常語言的整體距離比古代遠,故此,作者以文言文寫詩詞特別崇尚樸素清雅。作者認為今日生活與古代有距離,舊典故往往失去鮮活意義,尤其不主張用生僻的典故,以免陷入僻典、死典,造成閱讀障礙,削弱詩詞的感染力。
在評點新世紀詩人時,作者貫徹了這種主張,比如張志豪《電郵》一詩云:「電光傳數洲,青鳥愧低頭。點鍵千言吐,臨屏五色收。關山能阻道,網域任逍遊。蓬境劉郎恨,想今焉復求?」作者就認為「青鳥」、「蓬境」、「劉郎」這些舊時典故「看不到意境需要,如果改用當代讀者感到親切而不隔的方法表現,藝術效果應該更佳」。至如外語插進詩詞,作者亦認為可盡量避免,如「一柱清香惹火來,華亭古剎也堪哀。誠心豈盡因修繕,佛字人邊dollar sign!」(陳文岩《昆明華亭寺》)「dollar sign」大可改為「金號開」或「銀號開」,外語插進中文視覺上不倫不類,而押韻和韻律也都不妥當,確實不適宜。
在音韻方面,作者指出「當代古典詩詞寫作的反諷之一,在於遵照傳統模式押韻,實際上卻不協韻的彆扭現象」,主張押韻最好做到「古今粵普」一致,若做不到,則應「粵」先於「普」,「今」先於「古」。不過,誠如作者所指,傳統根深柢固,任何改變有待達成共識。
《廿一世紀香港詩詞》
副題:古典詩詞美學的前瞻與透視
作者:鄺龑子、陳德錦、陳子康
出版:中華書局(香港)
出版日期:2019年3月
在內容方面,作者指出,當代古典詩人的作品需要展現時代氣息,故此以上網、電郵、電車等入詩的作品,呈現時代面貌,無疑應予認同;反映當下社會環境、生活題材、情感思想等,原是詩詞實踐之必然,尤其需要反對製造「假古董」。不過,作者提出「個別詩篇亦不必處處特意刻劃,但隨生活體驗和真情實意即可」,並舉拙作《移居》為例,說明當代詩人也可以有時代感不明顯的作品,「真情實意」是其中的要點。作者又指詩歌書寫社會時事題材時,較易產生「理性阻隔的藝術障礙」,偏重客觀反映現實,理性批判時弊的藝術手法,並不適合詩詞寫作,故以批判、議論為主的社會性書寫較難入詩。這種見解與歷來相同。
作者特別提到言志抒情的古典詩詞妙境,是日常修身和藝術實踐的結合,「從美學邏輯說,如果言志抒情源於心靈基礎,深層的心靈境界必然會影響藝術意境,因為詩詞是個人聲音而並非小說的多重聲音。」作者更認為,「對當世的古典詩人來說,超越個人之私的精神修養可能比古代詩人更重要;否則經驗世界大了,不相應擴大的精神就顯得更小」。「若能具備高、深、遠、大、淳的胸懷眼光,以相應的藝術配合,就能成就高、深、遠、大、淳的詩歌意境」。
總體來說,本書的開創性在於其乃首部關於香港新世紀古典詩人的論述,而當中主張詩歌語言樸素清雅,內容展示真情實意,同時修身與藝術結合,都是上承傳統中國文學觀念,而又立足於當代,對於從事當代古典詩詞創作和研究的人士,當有借鑑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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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登於第206期《香港01》周報(2020年3月23日)《《廿一世紀香港詩詞》 期待古典詩詞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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