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老人在內地.一】深圳鹽田老人院 88歲的自律與自由
「在那裏歹活,不如在這裏好死。」88歲的楊蘭友把這句話一直記在心裏,卻記不得說這句話的人是誰了。她坐在黃昏裏,山下便是運輸港,看着港口裏拼布一樣的彩色貨櫃各蓋着一層灰,堆疊成另一座遠山。落日的暖光這時緩緩地移到她的身上,她把拐杖且放腳邊,閉目養神,享受着一日裏頭最後的陽光。她始終沒解釋句子裏「這裏」和「那裏」分別指的是什麼地方—在楊蘭友心裏,「那裏」是哪裏根本沒所謂了,她一早便認定了深圳鹽田梧桐山上的這所頤康院,並打算在這裏度過餘生。文:黃雅婷 攝:羅君豪 鳴謝:香港復康會(此為香港老人在內地系列之一)
根據政府統計處數字反映,直到2007年年末,居住或長期逗留在中國內地的港人共有500,700人。在當中471,400名15歲及以上的居留內地港人中,約23.1%為退休人士,39%的居留內地港人每月入息少於5,000港元,12%人每月入息為5,000至9,999港元。有8.4%的人表示高齡津貼是他們的其中一個收入來源,約有5%人目前領有綜合社會保障援助金。
一個多沒紀律的人老了,也會學懂生活的秩序,住滿老人的老人院更是永遠一副井然有序的模樣。清晨只要有一絲的晨光溜進到老人院的房間裏去,老人們就會醒來,不約而同地往三樓平台聚去,開始活動筋骨。楊蘭友也一樣,每天早上起床梳洗乾淨後,她便會自房間散步至三樓平台,運動一小時後再到三樓的飯堂吃早餐。院內的早飯有時是中式的粥,有時是西式的小麵包,分量剛好,不夠還可以再添,然而老人往往一早已被昔日的戰爭教化得節儉惜食,他們從不浪費一點食物,碗裏總是吃得一點都不剩。
填了肚,楊蘭友就會去種菜。老人院的菜圃設於一樓的喜智園,平時總是上着鎖,不住在一樓的大夥兒只能於開門時進去澆水。圓形的菜圃在今個冬日裏種了一圈小白菜,老人們視之至寶,小心翼翼地照料着,提着水壺一圈一圈為菜澆水。
「那時我老公嘅阿爺阿嫲在香港開中醫館。我們就跟着來了香港,老公在香港讀大學,佢有佢讀,我便有我做生意。」
住在喜智園裏的認知障礙症長者平日不澆水也是這樣消化時間的,他們像時鐘,常常地圍着圓形的園圃散步,一圈又一圈,每步都像踏在時間上一樣,他們是鐘面上那根時針,他們的時間卻是有限的。
直到上午11時多,楊蘭友就會回到房間去找自己的隨身包,包裏放了一瓶香港買的腐乳,12時正她就會帶着腐乳到飯堂吃中午飯。午後她懂得自己找樂子,在老人院裏四處蹓躂,有時是去演講室聽義工唱戲,有時是去和那群潮州人搓幾局麻雀,實在無事可做便到平台上去看貨櫃。直到太陽下了山,5時又是吃飯時候,這裏的晚飯比較豐盛,她還是帶着那罐腐乳,一天沒嗅到腐乳香她便覺得一整天來都口淡無味。
這時,梧桐山也入了夜,連路燈都黯淡起來,老人們在黑夜來臨前便會自律地各自回房,平台一下子荒涼,只見遠處的一點月光映着異地的海灣,更顯夜裏的寂寥。老人們隔天洗澡,在不用洗澡那天,他們會留在樓層看電視,或回房間隔着落地玻璃看月光談天,但往往還沒談出個什麼來時,便又自覺要關燈睡覺。看看時鐘,才7時正,老人們在香港的親人也才剛下班。
一世人得一粒囡
楊蘭友覺得這是一種自律同時自由的生活,她對這裏的生活很滿意,對這裏的一花一草都滿意,她覺得在香港死了無人知,但在這裏還至少有人問。所以她盼着能留在這裏多久便留多久,一心已經打算在梧桐山終老。
「老公無嚟呀,佢嚟不了,走咗囉,84歲走的,算起來都走咗好幾年了。未走之前我們在香港住過一排,又在廣州住一排,就在那些古老屋裏囉。我?我鄉下在廣州肇慶囉。」說罷,楊蘭友伸出舌頭,說起的一次中風,那時她的嘴巴和舌頭都因中風而麻了,口一張口水就落下來,幸虧後來做了手術,把她的舌頭電直過來。於是康復過後,她益發話多,人也學會開朗,三句不到便夾着笑聲。這個88歲的阿婆現在活得像個8歲孩子,說話愛夾着尾音,笑起來一顛一顛的,牙齒全露出來,她會自豪地說:「全是真牙呢!」眼睛又變成了彎彎的眉豆,一頭白髮剪到耳後,彷彿卡通老了。老人院內無論姑娘還是院友,都喜歡楊蘭友,她只要揮一揮手就能招來一籃子的老朋友,她在這裏過得如魚得水。
年輕的時候,生活卻不是這樣,這一代的老人都遇過日本侵華,都曾咬着牙關捱過兵荒馬亂的年代。日本仔打到來時,楊蘭友才九歲,父親是廣州省城一所洋行的職員,他帶着一家四出走難。「那時政局一緊張我哋就走,後來輾轉回到肇慶,同爸爸失去聯絡,好淒涼,我在肇慶一個鄉下地方住了一年,後來一些走水的水客帶了我們去曲江馬壩(韶關市下的市轄區),走到好遠,一路就為了逃難。我還記得廣東省海岸當時常常泊滿了船,運走成批成批的銀紙,土人就去劫船,那些押錢的船於是全部裝有機關槍。」逃難的路上除了他們一家,父親同事亦伴行。大時代下,兩家人彼此看顧,一起吃大鑊飯,一起居無定所,擠進牛欄住過。
就在那段時間,她認識了這家人中年紀大她三歲的小男孩,他們最愛一起下棋。後來和平回來,她就嫁了給那個小男孩。結婚一年,就生下了長女,後來兩次懷孕,也難產沒了。楊蘭友到老了,也常常把一句話掛在口邊,就是她這一世人也只得這一粒囡。
九龍城開冰室
「那時我老公嘅阿爺阿嫲在香港開中醫館。我們就跟着來了香港,老公在香港讀大學,佢有佢讀,我便有我做生意。」20多歲,楊蘭友就在九龍城開了冰室,冰室比現在老人院裏的房間還要大上幾倍,計上露台差不多1,000呎,既有西餅房,又有水吧沖茶水。冰室最出名的是奶茶、咖啡、檸茶和菠蘿油。現在老人院一到了周二就有茶飲,楊蘭友卻很少光顧,她說自己喜歡飲奶茶、咖啡西洋嘢,上半生喝習慣了,有了口癮,她不好中國茶。有時那天飲多了奶茶,她就會失眠,想起從前往事——別人憶舊時都會傷感,唯有她真正心滿意足:「我兩公婆無嘢叻,唯一的成就就是供了個囡去了英國讀書。」她的一生人只有這粒囡,她說辛苦一點都要個囡過得好。
那時女兒申請英國簽證,他們一家人行經國貨公司或大陸舖頭都會變得緊張兮兮,怕盯了一眼也就被人影低,個囡就申請不到簽證,他們兩公婆連大陸的親人也都斷絕了來往,直到鄧小平上場後楊蘭友才敢去見廣州的親人。
到女兒去了英國,她又在冰室捱足19年,沒覺好瞓,有時太累,一壺滾水就淋在手上,塗一點牙膏又再沖茶去。終於做到女兒從英國畢業回流香港,進了醫院做實習護士。後來卻又因為結婚跟隨丈夫到尼日利亞,女婿在當地不幸發生工業意外,被重型機器壓死了,孤兒寡母又回到香港。「那時,我個囡一個要看着兩粒囡,我連退休都不敢想。真的,怎到一個香港老人家去想退休。」那年正值九七,人心惶惶,小島上人人怕回歸,楊蘭友的女兒也舉家以護理專業申請移民澳洲。
一首《光陰的故事》
「我也跟去澳洲住了四年,在那邊生活好輕鬆,住Melbourne,當時參加很多社區活動,間屋有10,000呎,有前後花園又有泳池。」但五年不到,她和丈夫還是回到香港去,口裏說因為有爛屋要打理,又有親人要見,但說到底是心裏不捨得從前住的地方。
挪威建築師Norberg Schulz也認為,人對一個地方,只要住久了,就將長年累月積存的文化風俗潛移默化,並習以為常,年月過去後亦會加以沉湎,產生深厚感情,人與地因而就有了切肉不離皮的密切關係。Norberg Schulz又明確地指出人能通過建築擁有空間和時間的立足點,日常生活更是人在世上唯一一個具體而熟稔的脈絡,因此叫長者於老年搬離原有的社區,不單需要老人重新適應新的生活,同時也是要他們把慣性延後的日常生活連根拔起。
現在,她住的老人院三人套房比許多香港人的家還要大上一些,三張大床貼着牆放,中間留着一大條通道,三張輪椅並排也走得過;床左右兩邊都放了衣櫃和木桌,牆角貼了一本像日曆的冊子,仔細寫上老人的名字、身體情況、不能吃的食物和親屬緊急聯絡方法。房間又有一面落地玻璃,可以看海,還有一個獨立廁所,與楊蘭友同房的叫梁婆婆,同樣來自香港,還有一個阿婆,來自深圳。三個老人平日相處樂也融融,洗澡的日子總讓着對方先用廁所洗澡,從沒爭吵過。
「我不打算回澳洲了,我在香港住了幾年,又到廣州住了幾年,就在西關那邊。後來老公不在了,個囡叫我回澳洲,剛好在電視上看到這間頤安院在深圳台賣廣告,就打電話給澳洲的女兒,叫她打電話去頤安院,莫院長叫我來試住一下,一住我就覺得,我鍾意!」楊蘭友笑嘻嘻,並不似在說謊,她說澳洲太悶了,澳洲又沒有自由,到了澳洲又雞同鴨講,要她說西洋話不如留在廣州說廣東話。這裏的物價比香港低,又有政府買位,地方又寛闊,還有全護理照顧。女兒這幾年總是半年就看望她一趟,她耐得住寂寞—這輩子跟女兒分開了幾廿年,她的確比誰都更看得開,說思念她半生人也思念慣了,現在只等女兒在周末給她打電話。女兒在每通電話的最後都對楊蘭友說:
「阿媽,你隨時都可以回來澳洲的,我們都會照顧你的阿媽。」她只要聽到女兒這樣說,心裏就踏實了,認為自己還是留在這裏好。
平台上,職員正彈琴給老人聽,電子琴的音色卻很單調,聽久了才知道是《光陰的故事》,彈來彈去還那一句:「流水它帶走 /光陰的故事 /改變了一個人 /就在那多愁 /善感而初次 /等待的青春。」
上文節錄自第102期《香港01》周報(2018年3月12日)《在那裏歹活,不如在這裏好死。長者跨境生活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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