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老的退選,最差的留低?

撰文:陸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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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立國迄今整整248年,共選出了45位總統,當中八人在任內離世(四人病逝、四人遭暗殺),十人競逐連任但在全國投票中落敗(包括今年捲土重來的特朗普與實際上只是首次參選的福特),另有至少六人在黨內初選失利無法連任、四人直接放棄連任選項,任內辭職也有水門案主角尼克遜這個先例,但像現任總統拜登這樣㩗四年政績贏得初選後卻面臨巨大退選壓力,則是前所未聞。這位美國史上最老的總統,會否創下另一項白宮紀錄?

自上周四首場總統候選人辯論以來,拜登的身體健康與精神狀態是否仍足以勝任美國總統這份號稱全球最繁重的工作,成為美國各大媒體與網絡社交平台焦點議題,諸如「拜登會不會退選」、「誰可替代拜登」、「誰將替代拜登」、「拜登能否被替換」等疑問,既在新聞節目反覆探討,網絡搜尋量也飆升。一夜之間,千千萬萬美國人彷彿突然意識到他們的總統「老到不行」了,親自由派與民主黨的媒體更是哀鴻遍野,《紐約時報》立即發表社論,表明退出競選是拜登「為國盡忠」的最好方式,半個世紀前扳倒尼克遜而揚名的《華盛頓郵報》也呼籲拜登必須決定「什麼是對國家最有利的」。

拜登「太老」,特朗普也「太老」

拜登與特朗普的競選團隊共同籌劃了這場「史上最早」的大選辯論,鬥嘴成癮的特朗普也許更急於登上表演舞台,但鑑於拜登的年齡與精力一再受到質疑,他的幕僚想必也認為,早些讓他與特朗普直接對戰,有助於證明他雖廉頗老矣卻尚能飯。事實上,幕僚下了不少工夫為拜登爭取有利條件——無論是辯論主辦方(CNN)還是辯論形式(禁止打斷對手發言),都更像是為他度身訂造,拜登本人更是率先表示接受辯論並向特朗普放話稱「輪到你了」,同時宣布9月與特朗普舉行第二場辯論,「我會帶着我的飛機(空軍一號總統專機)來,我打算把它留多四年」。隨着拜登慌不擇口為辯論失利找理由,這句豪言已變成笑話——他聲稱月初兩次外訪長途飛行以至未能及時調整時差,然而辯論前他其實在大衛營閉關修練了一個多星期,作息嚴格有序。

2024年6月27日 ,拜登與特朗普在亞特蘭大進行首場大選電視辯論。

拜登當然不是一夜變老,過去三年多,這位現年的81歲老人在媒體注視下多次出現失語、忘名、跌倒等醜態,他的健康情況早已不僅是大眾閒談八卦話題,更成為政治評論乃至醫療精神專家嚴肅分析研究的對象,《紐約時報》今年3月進行的一項民調也指出,上屆大選支持拜登的選民當中有超過六成認為他已老到無法有效執政。一言以蔽之,「拜登太老」本是美國社會的普遍認知,雖然如此,他還是在沒有受到實質挑戰的情況下輕鬆贏得民主黨初選,與年齡小三歲、同樣被多數人認為「太老」卻在共和黨內無人匹敵的特朗普早早奠定復刻四年前大選的格局。

兩個「史上最老」的總統,進行了一場「史上最早」的辯論,表現被輿論一面倒評為「史上最差」,4800萬名觀眾看到的不是兩個政治家比拼治國理念與能力,而是兩個「阿伯」互相指罵對方像小孩,小學雞般爭論高爾夫球打不打得出50碼遠;一個為了維護犯罪兒子而怒斥對手「你才是混蛋,你是失敗者」,一個帶罪參選窘蹙辯稱「我沒有與鹹片女星性交」。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在美國最佳總統排名榜敬陪末席的特朗普一如既往謊話連篇亂扣帽子,卻由於對手一度的神遊太虛語無倫次而成為「表現更好」的一方。拜登幕僚的如意算盤沒能打響,反而陷入生死存亡的公關漩渦,不斷被「自己人」捅刀。

「倒拜」者真正怕的是特朗普

自由派大報《紐約時報》這幾天便化身為「倒拜」大台,不僅是透過社論開炮,幾位重量級專欄作家也接連發文要求拜登棄選:記者出身的紀思道(Nicholas Kristof)直言拜登未能把握機會消除「太老」的質疑,反而強化了這種聲量,讓罪犯贏得了辯論;暢銷書作家佛里曼(Thomas Friedman ) 一邊稱許拜登是好人好總統,一邊稱這場辯論令他心碎,證明拜登不該競選連任;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魯明(Paul Krugman)表達類似立場,稱自己雖不情願卻不得不加入要求拜登退選的行列。諷刺的是,不足一個月前,克魯明才在同一個專欄發表文章,詳細解說為什麼他認為拜登是他有生之年遇到的最好總統。

異口同聲勸退之際仍不忘恭維,不代表這幾位名嘴虛偽善變。不難看出,他們真正擔憂的是拜登無法贏得足夠選民支持,真正懼怕的是特朗普掌權的噩夢重臨,深層焦慮是他們引以為傲的美國民主制度如何捍衛。為了論證拜登棄選是「高風亮節」,一些論者甚至搬出了美國「國父」華盛頓,指出他即使仍是眾望所歸,卻在兩任總統任期結束後自願退出政治舞台(當時仍未有總統只可擔任兩屆,即共八年的規定),拜登若想成為偉大總統就應該效法這位開國元勳竪立典範;還有人建言拜登學習同屬民主黨的詹森,後者在1968年於意識到勝算無幾的情況主動宣布退出黨內初選,放棄競逐連任,為自己留下了一個較好的歷史名聲。

同一個人,同樣是「高風亮節」,在一場辯論前後卻有截然不同的解釋,然而,拜登真的已毫無勝算了嗎?參考辯論後的幾項民調,拜登的支持率確實下滑,但談不上崩盤;距離投票日還有四個月,現在就宣判拜登死刑,也是言之尚早。訴諸個人情操的歷史比擬,更顯得過於一廂情願,與美國政治現實格格不入。就以詹森作比較,且不論拜登是在沒有對手的情況下輕鬆拿到競逐連任的入場券而詹森是初選出師不利被迫退位讓賢,單單是詹森「高風亮節」之後發生的事情,恐怕也足以讓民主黨不敢輕言換帥——詹森在約翰甘迺迪遇刺身亡後接任總統,他的連任之路敗於不得人心的越戰政策,而他退選後民主黨內紛爭未息,激烈的初選更搭上了甘迺迪家族另一條寶貴生命。拜登雖然老態畢露,但即使是「倒拜」者也多不否認他仍是當下最能維繫民主黨的人物,匆忙換人是會增加勝算還是弄巧反拙,民主黨領導層不會不算這筆帳。

說到底,當前美國社會對拜登應否棄選熱哄哄的討論,摻雜了過度反應的情緒,隨着拜登回過氣來,美國自由派輿論的焦慮氛圍也會有所消退,也許過一兩個月後紀思道會再撰文訴說讓拜登成功連任的意義、克魯明重新闡述拜登為何是他所見過最好的總統。拜登退選的機率當然仍在,但與其矯情地訴諸政治節操,不如邪惡地詛咒他身體真的扛不住,畢竟這才是更真實的美國政治。無論是《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這些主流媒體,還是克魯明佛里曼這些健筆,其實都明白這個道理,弔詭的是,為何他們眼裏的毒瘤清清楚楚,卻如此集體失控地以為自戕可以解毒,而不是想方設法剷掉毒瘤及令其滋長的土壤?他們最終想要守護的無疑是美國的民主,但守護的方法為何只是讓「最老」但「最好」的拜登退讓,卻接受他們視為「最壞」又「最惡」的特朗普繼續追逐他的春秋大夢?

誰在破壞「美利堅敘事」?

民主是宣揚「美利堅治世」的核心元素之一,然而美國自身的民主卻已千瘡百孔,衛道之士普遍視特朗普為美國民主的最大危脅,八年前他挾民粹風潮上台,便加深了美國以至整個西方社會內部對「民主衰退」的擔憂,迫使九十年代初發出自由民主已帶來「歷史終結」論斷的日裔學者福山承認美國政治制度正在加速衰敗腐朽。然而,特朗普絕非引起「民主衰退」的始作俑者,金融海嘯後出現的「佔領華爾街」運動便已在為美國的民主招魂,但它迅速被美國破天荒選出一位以「改變」為號召的進步派黑人總統的亢奮掩蓋,主流媒體再次渲染民主制度獲勝,與此平行的黑暗時空裏,成千上萬選舉「失敗者」淪為失語者,內心的沮喪與怨忿卻在滋長,善於操控輿論的特朗普抓住機會搶下總統寶座。折騰四年後,美國人重新用選票趕走了這個行事無度的總統,他報之以粗暴的武力抗議。再過四年後,他又再準備好挾選票懲罰反對他的近半美國國民。

顯然,「民主為什麼衰退」的真正答案不在於是不是選錯了人,而是不論選舉作為工具還是民主制度本身,都背離了它們所應服膺的價值基礎,捨本逐末。「佔領華爾街」參與者所要代表的「99%民眾」,所盼所求不就是生活一個更能彰顯公平正義的社會環境裏面嗎?然而,主流輿論把他們導向了「民主萬能」的迷思當中,卻未能給他們帶來真正的希望,結果只是削弱甚至反噬這種論調的說服力。拜登辯論災難引起的集體失控,再次揭示這種自我催眠的話語結構自相矛盾的一面。

香港在特殊的歷史進程中發展成為一個西式現代化思維籠罩的國際化城市,不過,美國自由民主體制價值空心化的幣端,同樣在香港表露無遺,而由於香港還未真正經歷民主洗禮,對民主的想像也就更多地停留在期待與憧憬,「民主衰退」的爭論在這裏只是空中樓閣,遲遲未能形成具影響力的輿論力量。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寫入《基本法》的普選目標使推動政改成為香港的政治「緊箍咒」,但政治精英卻不分政治光譜地同時沉醉於維護既有的社會經濟結構,無視其已造成嚴重貧富差距以及普遍存在的與香港「富裕」之名毫不匹配的差劣生活環境等深層次結構矛盾; 政府也未能跳出過時的社會認知,無法因勢利導地把輿論帶向改革管治體制是為了提升市民生活水平、裨益社會整體福祉的正面討論,反而助長了為民主而民主的空洞論述,社會急需的公平正義成為房間裏的大象,意識形態驅動的「民主對抗專制」鵲巢鳩佔,壟斷了話語空間,最終掀起空前的政治動盪。

隨着《基本法》23條本地立法工作的完成,「何時重啟政改」又再進入輿論空間,但為什麼需要政改,我們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