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與俄烏戰爭(二):普京沖天一怒 反而幫助波蘭「再崛起」?
俄烏戰爭爆發後,鄰近的波蘭受到波及。
在經濟場域,波蘭情況與歐洲其他國家類似,雖暫時緩衝了能源危機,卻被高通膨侵蝕了實際工資,大量民眾因高物價而叫苦連天;此外波蘭的房地產業也因貨幣緊縮、外部需求減弱而蕭條。整體來說,戰爭爆發後,波蘭的經濟成長在2022年下半顯著放緩,邁入2023年後依舊如此,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資料顯示,波蘭2022年經濟成長率為4.9%,但2023年估計只會有0.3%。
在戰爭風險場域,波蘭於2022年11月15日遭2枚導彈擊中,導致了2名波蘭公民的死亡。起初,各方普遍責怪俄羅斯襲擊波蘭,關於北約是否啟動「第四條款」的話題引發不少討論;但隨著美國表示導彈可能不是來自俄羅斯,而是烏克蘭意外誤擊的防空導彈,事態迅速降溫,一直到2023年9月28日,波蘭總檢察長、司法部部長齊奧布羅(Zbigniew Ziobro)才證實,2022年11月墜入波蘭境內並造成2人死亡的導彈來自烏克蘭。
在人道場域,俄烏戰爭導致超過160萬烏克蘭難民湧入波蘭,數量為全歐之冠。根據波蘭國家銀行2022年11月數據,與戰前移民波蘭的烏克蘭人相比,戰爭難民的波蘭語使用情況不佳,兩個群體的就業率(94% vs 65%)、久留波蘭的意願(55% vs 19%)也有差距。而其停留導致的經濟支出、社會成本,當然也是由波蘭政府來承擔與吸收。
但在前述成本外,戰爭也給波蘭帶來了政治與軍事機遇。說得更直接:俄烏戰爭是烏克蘭的巨大浩劫,卻意外促成波蘭某種程度的「再崛起」。
從「民主倒退」到「正義事業」代言人
首先,政治形象的提升,無疑是波蘭的一大收穫。
戰爭爆發前,波蘭作為「歐盟壞孩子」,離不開「新右翼」、「民粹政治」、「保守主義回潮」等負面標籤,波蘭的法律與公正黨(PiS)、匈牙利的青年民主主義者聯盟—匈牙利公民聯盟(簡稱青民盟,Fidesz)甚至一起被視作歐洲「民主赤字」的代表。
在西方普遍敘事內,兩國的「墮落」始於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疑歐論者、右翼團體在危機中收穫了聲望與能量。2010年,青民盟主席、前匈牙利總理歐爾班(Viktor Orban)再度重返執政,開始高呼「不做布魯塞爾(歐盟)的經濟殖民地」、「是時候尊重基督教、自由和人權了」,引發匈牙利「民主倒退」的相關討論;同一時期,波蘭由出身法律與公正黨的卡欽斯基(Lech Kaczyński)執政,同樣被外界視為疑歐、保守、反自由主義的右派政權,直到卡欽斯基2010年墜機身亡,波蘭都沒能消除疑歐色彩,彼時更有輿論認為,儘管波蘭已在2004年加入歐盟,但卡欽斯基在精神上從未「入盟」,反是將歐盟視作了波蘭的競爭對手。
卡欽斯基意外身亡後,出身法律與公正黨的杜達(Andrzej Duda)在2015年勝選總統,波蘭與歐盟的摩擦進一步深化。
首先是難民議題,杜達在勝選後立即抨擊了歐盟的「難民配額制」,稱歐盟各成員國都是主權國家,彼此應以「夥伴」關係平等互動,而不是只有大國能在難民問題上發號施令。此外杜達也表示,德國支持的「難民配額制」只會帶來災難,因為這等於「鼓勵難民湧入歐洲」。可想而知,這一發言給波蘭帶來不少責難。
接著是2015年開始的一系列司法異動。該年11月,波蘭議會通過《憲法法院法》修正案,要求重新選舉憲法法院5名法官,且根據該修正案,未來憲法法院若要發起對議會、政府的違憲審查,門檻會上升;2016年元旦前夜,波蘭議會又通過新《媒體法》,賦予政府直接任命公共媒體高層的權力;2017年,波蘭議會又通過3項法案,要求時任最高法院現任法官全數卸任,由司法部長任命臨時接替者,再由其提名新法官,提交全國司法委員會批准任命,且議會有權任命全國司法委員會成員、司法部長有權任免普通法院的首席法官。種種有助行政擴權、漸少司法監督力道的異動,成為外界批評波蘭「民主倒退」的依據。
再來是近年發酵的LGBTQ、墮胎議題。2020年6月,杜達表示不會允許同性戀伴侶結婚或收養孩子,並稱LGBT運動為「外國意識形態」,同時承諾將禁止學校的LGBT教學,波蘭由此得到了「歐盟 LGBTQ權利最差國家」之稱;2020年10月,波蘭憲法法庭宣布,授權對畸形胎兒進行墮胎的法律違憲,意味著往後波蘭孕婦只有在被強暴、亂倫或母體健康與生命受到威脅的前提下,才允許進行墮胎手術,這一裁決引爆數十萬人上街示威,歐洲議會、聯合國人權專員也對波蘭進行譴責,稱這一決定「違反人權」。
然而俄烏戰爭開始後,惡名昭彰的波蘭不僅得到輿論赦免,還搖身一變為「支持烏克蘭」的「正義事業」代言人。關鍵原因之一,就是波蘭與烏克蘭的地緣臨近性,以及華沙對基輔的大量援助:開戰以來,波蘭不僅向烏克蘭輸出蘇聯T-72、波蘭PT-91、德國豹2等坦克,更是第一個派遣戰鬥機入烏的北約國家,還提供了25億美元以上的軍事財政援助,數額僅次於美國、英國。
當然,這背後還有反俄情緒的推波助瀾。俄烏戰爭的爆發,讓德國的過往路線備受質疑,默克爾(Angela Merkel)時代的對俄決策尤其尷尬,北溪、明斯克協議皆被貶為「綏靖失敗」,甚至被諷為「當代慕尼黑協定」;朔爾茨(Olaf Scholz)在援助豹2坦克上的猶疑不定,也讓德國的「軟弱」形象更加固化。
在這樣的背景下,本就強烈反俄的波蘭,雖在實質國力、經濟發展上與德國差距不小,卻因在某些國家眼中「比德國更像大國」,而獲得了西方的一片讚譽,甚至出現「波蘭更早反俄所以更早融入西方,因此發展得比烏克蘭更好」等敘事。2023年9月波烏爆發齟齬後,波蘭也因此前的大力援烏,而沒有遭受太多責難,但諸如「烏克蘭的行為就像一個溺水者,拼命抓住任何一樣東西」、「我們有權保護自己,以防受到傷害」之類的話,如果是由德國來說,恐怕早已引發政治風暴。
簡單來說,利用俄烏戰爭的機會之窗,波蘭「再粉刷」了國家形象,讓昔日的「歐盟壞孩子」一躍而成「援烏硬漢」。
軍火工業與北約地位一起升級
而在軍事場域,波蘭雖一度被烏克蘭的防空導彈誤擊,卻也在軍工產業、北約地位上有所收穫。
首先是軍工產業的升級。1999年波蘭加入北約後,便一直希望恢復蘇聯時代的軍工生產水準,成為北約軍備生產、維修的重要基地,只是從結果來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波蘭的軍工產業都位處北約邊緣,且大多生產蘇聯時代設計的軍備。2010年,波蘭開始了軍事現代化進程,提升本土軍工生產能量也是目標之一;2020年,波蘭發布新的軍事現代化計劃,把60%的軍事採購和現代化預算分配給了國內工業。
2022年2月俄烏戰爭爆發後,波蘭加快了軍工升級的進程,在該年3月透過《國土防禦法》重組國防政策,將2023年的國防開支增至國內生產總值(GDP)的3%,這一數值在2023年又被提高到4%。與此同時,華沙也強化了所謂軍工生產的「波蘭化」:與他國一起協作武器系統的製造和交付,這一做法不僅能為波蘭軍工企業帶來收入,也能讓波蘭獲得新技術。
例如,2022年3月,波蘭便與英國巴布科克公司(Babcock)合作,由波蘭國營軍火工業集團(Polska Grupa Zbrojeniowa,PGZ)主導生產,巴布科克提供設計規範與技術移轉,向波蘭海軍交付新型護衛艦。該年11月,波蘭與韓國簽署價值57億美元的合同,向波蘭軍隊供應韓國的K2主戰坦克和K9自走榴彈砲,其中一些來自現有庫存,一些將由波韓兩國軍工企業共同生產。
2023年4月,歐洲跨國導彈生產商MBDA搶下價值24億美元的合同,將與波蘭PGZ共同生產供應波軍的導彈和導彈發射器,模式同樣是PGZ主導在波生產進程,MBDA提供技術轉移。5月,波蘭表示有興趣加入韓國的4.5代KF-21 Boramae戰機計畫,如果這一合作關係成功建立,意味著波蘭空軍將會升級,PGZ也將再次參與軍工進程的「波蘭化」。
而軍事預算的增加、軍備的升級,也將拉升波蘭在北約的地位。在此之前,國防開支須佔國內生產總值的2%,是北約要求成員國的理想下限,但並非所有成員國都能實現,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前,只有美國、波蘭、希臘、愛沙尼亞、拉脫維亞、英國符合標準;戰爭爆發後,31個北約成員國中有22國提高了國防開支在國內生產總值的佔比,其中有原本不符標準的4國提高到了2%以上,分別是芬蘭、羅馬尼亞、匈牙利和斯洛伐克。
但本就符合標準的波蘭,其提升幅度特別顯著,在2023年提升到了4%,幾乎是戰前水準的翻倍,也是北約之中最高,甚至超過了北約領袖美國。當然這不表示波蘭能推翻美國、成為北約領袖,但至少確保了華沙走路有風,能在北約會議上增加不少話語權。
此外,戰爭爆發以來,北約也提高了東翼的軍事挹注:先是強化部署在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和波蘭的4個營級多國戰鬥群,再於保加利亞、匈牙利、羅馬尼亞和斯洛伐克新建4個多國戰鬥群,使得東翼從北部波羅的海到南部黑海,存在多達8個多國戰鬥群,地面部隊數量也增加了一倍。其中,波蘭顯然是統整東翼的核心,有高達1萬名美軍在此輪換,角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倘若俄烏終局真如筆者此前所述,形成了俄羅斯鞏固佔領、北約庇護烏克蘭的「朝鮮模式」,那麼未來的波蘭角色,便恰如冷戰時代的西德,是直面「鐵幕」的前緣。而有鑑於北約未必方便在烏克蘭大量駐軍,華沙自會成為基輔的「重要後方」,屆時視俄烏停火線的穩定程度,波蘭可能會有兩種不同的「再武裝」形式。
如果俄烏停火線屢有衝突,那麼美國可能會增加在波蘭駐軍,為俄烏的再次大規模交火作準備;如果俄烏停火線趨於穩定,那麼美國就未必會在波蘭大規模駐軍,而是較可能向波蘭輸出更多軍備、部署更多防空反導戰鬥指揮系統,以協助華沙提高關鍵基礎設施對遠程精確攻擊的抵禦能力,或許終有一日,配備新一代導彈的F-35隱形戰鬥機,會在波蘭機場起降、在華沙上空翱翔。
整體來說,從國家形象的「再粉刷」,到國家軍備的「再武裝」,聲名狼藉的波蘭巧妙利用了戰爭煙硝,實現自己作為東歐小國的「再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