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紐約時報》:執着於普京的過失有用嗎?

撰文:葉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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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特金」(Potemkin)在去年俄烏戰爭爆發後經常見諸報端。在現代政治的討論中,「波特金村」專門用來指稱只為造成虛假印象的建設或行動,換句話說就是「外強中乾的門面」。《紐約時報》上月發布的一篇題為《普京的戰爭》(Putin’s War)的長文中,也引用了「波特金村」一詞去形容俄羅斯在2008年進軍格魯吉亞後的重建起來的俄羅斯軍隊,文章的主旨當然就是要解說為何此前在人們想像之中戰力驚人的俄國軍隊,會在烏克蘭陷入至今已踏進第11個月的苦戰之中。

這一篇文章分成六個部分,是一個極其詳盡的調查報道。作者們以極多對俄、烏、美各方各級人員(包括在不同時間曾與普京接近的人物)的採訪、烏克蘭戰爭期間的截聽內容、俄國軍方的文件等多層證據,從戰術失誤、普京的狂妄自大、俄軍內部腐朽、前線的潰散、軍方階層的分裂,以及士兵如何變成炮灰等六個角度,去嘗試解釋「為何世界上最強的軍隊之一,在普京這個人人稱頌的策略家領導下,會在遠比它弱小的對手面前表現得如此步履蹣跚」。

繪影繪聲的故事

對於俄國戰場情勢的分析,《普京的戰爭》並沒有超出過去十個多月來全球軍事分析師一直議論紛紛的要點,卻為各種抽象的解釋提供了有名有姓有證據的具體故事。例如文章引述了一位名叫「Oleksii」的烏克蘭空軍機師,敘述在開戰之初不少烏克蘭空軍資產都緊急聚集在中部同一個空軍基地之際,他如何等待着俄軍一舉殲滅這個明顯目標的情況。然而,俄軍最終花了四天時間才作出攻擊,此時大多烏克蘭空軍早已四散,反映出俄軍各部協調的缺乏和指揮體系的緩慢。

烏克蘭的冬天減緩了戰事,但前線作戰仍未停止。(Reuters)

另一位俄羅斯步兵Nikita Chibrin則表示,他一直以為其到白羅斯只為進行訓練,到開前戰一天才收到要進軍烏克蘭的簡單命令。另一位俄國士兵則表示在進軍前一個小時才收到命令,命令更要求他在18小時後將軍車開進基輔,然而由於軍車過重,道路無力承載而毀,最終單單是越過烏克蘭的邊境就花費了超過一天的時間。

在俄羅斯原本迅速擊敗烏克蘭的計劃失敗後,俄軍的糧食、飲用水等物資補給就出現短缺。文章引用了閉路電視片段,顯示俄羅斯士兵在商店貨架上收集物資,又引用俄國士兵留下的日記本去敘述軍人四出搜集藥物和食物的經過——「這些人進入一個又一個住宅單位,帶着一大袋東西出來,可算是最漂亮的洗劫」——當中更形容了士兵們終於找到一家食品雜貨店之時的喜悅。

《普京的戰爭》充滿着類似的故事,屢屢繪影繪聲地呈現出俄國士兵如何透過一般手機網絡溝通而被發現、戰機在毫無掩護下推進、在坦克油缸裝沙疑似避戰、新兵似乎還要依靠《維基百科》的描述來學習用槍之類的種種狼狽情形。這個「全球最強軍隊之一」似乎只是一條「波特金村」。

對於俄羅斯軍中的腐敗,文章也引述了一位名為「Sergei Khrabrykh」的俄軍合約商的經歷。Khrabrykh聲稱他在2016年收到一位副國防部長的慌張來電,稱有官員即將視察俄國陸軍精銳「第四近衛坦克師」的一個訓練基地。雖然政府為該基地花費巨款,但錢卻沒有用在基地之上,Khrabrykh看到的是一個瓦礫滿地、天花板牆身破洞的半建成建築物。那個副國防部長給了Khrabrykh相當於120萬美元的費用,讓他把建築物或加以整修、或加以掩飾,以瞞過到場視察的官員。

Khrabrykh的故事,就像「波特金村」的現代版一般。文章也指出,單單在2019年,就有超過2,800名俄國軍官因貪腐問題而被紀律處分。

12月21日,美國華盛頓,澤連斯基與拜登於白宮橢圓形辦公室(Oval Office)會談。澤連斯基稱這次能夠外訪,是證明了有賴美國援助,使情況受控。(Reuters)

普京也是「外強中乾」?

「波特金村」之所以會變成了「外強中乾門面工夫」的代名詞,其實源自18世紀末沙俄時代發生在烏克蘭土地上的典故。

當中主角波特金(Grigory Potemkin)是葉卡捷琳娜大帝(Catherine II)的情人。在俄國1783年從鄂圖曼帝國手上吞併克里米亞之後,波特金被指派為當地總督。1787年,葉卡捷琳娜到包括克里米亞在內、剛吞併回來的「新俄羅斯」(Novorossiya,今烏克蘭南部)視察,波特金為展示其「政績」,就在第聶伯河(Dnipro River)兩岸建造起臨時的虛假城鎮,讓在河上坐船遠觀的葉卡捷琳娜能親眼看到新俄羅斯的「繁榮」。此後,「波特金」一詞就有了其今天的政治意涵。(歷史學家普遍認為上述故事誇大成分為多,並不符合史實。)

自普京2022年2月24日進軍烏克蘭之後,俄羅斯軍隊表現遠不如預期,箇中原因就被論者普遍套進這個「波特金」的藍本之中。甚至連普京本人也在西方輿論中陷進了「波特金」式的質疑當中:這位一直有着強人形象,國內權術、國際政治手腕了得,幾乎一力將俄羅斯從90年代政經亂局挽救回來的戰略家,是否其實也是一個「外強中乾的門面」而已?

烏克蘭各邊界改變年份圖。圖中可見烏克蘭南部的「新俄羅斯」(Novorossiya)地域。(Wikimedia Commons)

自俄軍明顯未能速戰速決之後,普京病危、普京年老智衰、普京下屬瞞上等各種說法早已流行。《紐約時報》則選上了一個「東方獨裁者」的形象來解釋普京對於俄國軍力和烏克蘭形勢的誤判。在其文章初段對於普京的描述中,它就形容普京「在疫情下極度孤立、沉迷於其傳世遺產、對自己的英明神武信心十足」。

的而且確,普京曾將自己比作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去年6月更聲言彼得大帝1702年透過戰爭從瑞典手上奪得今天的聖彼得堡(Saint Petersburg,翌年建城,象徵沙俄帝國之始)並不代表俄國從瑞典手上奪走了一些東西,而只是將原該歸屬俄國的重歸俄國而已——也許,此言在普京心中也適用於今天的烏克蘭。

然而,以東方獨裁者的刻板印象去扣普京的帽子並不妥當,也很可能讓西方犯上輕敵之過。

《紐約時報》的文章首先以普京2016年在克里姆林宮牆外豎立基輔大公弗拉基米爾一世雕像(Vladimir the Great)的事件去述說普京的帝王定位。弗拉基米爾一世是10世紀首先將俄羅斯、白羅斯、烏克蘭共同根源的基輔羅斯變成基督教國家的領袖。弗拉基米爾也是普京的名字(Vladimir),當然引起了人們的聯想——值得留意的是弗拉基米爾也是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的名字(Volodymyr),兩者皆是弗拉基米爾的異化。

普京2016年在克里姆林宮牆外豎立基輔大公弗拉基米爾一世雕像。(Wikimedia Commons)

該文也引述去年公開反對普京入侵烏克蘭的前俄國銀行大亨丁科夫(Oleg Tinkov)的說法,稱「當你周遭的人22年來一直告訴你你是個超級天才,你就會開始相信你就是個天才」。文章亦同時將普京對自己軍事行動的信心歸因於2014年力排眾議吞併克里米亞的成功事跡。

普京在疫情期間的孤立,也被文章的作者視為普京最終決定進軍烏克蘭的原因之一。一位在疫情第二年會面過普京的人,在見他之前先要隔離3天,然後再在與普京相距15呎的距離與之會面。文章引述認識普京的人,稱「普京的與世隔絕深化了其激進走向」,並指人們視能接觸到普京為最有價值的資產,更點名認為俄國正與西方處於存亡之戰中的保守派醫生Yuri Kovalchuk,說他在疫情中能接觸到普京,構成了他影響普京的機會。

在該文的描述中,普京就像是長年掌權的深宮帝王一般,因臣子阿諛奉承而自滿,失去了其戰略家的智謀,遠離外界而錯判事實,再受讒言唆擺而走向極端。這正是西方對於東方獨裁者的一種角色定位。

誤判不止於普京

問題是,無論這種對普京的解讀是否符合事實,對俄軍實力和烏克蘭反抗力量的誤判,並不是「東方獨裁者」的專利。

《紐約時報》的文章描述了俄國進軍前兩天(2月22日)烏克蘭外長庫列巴(Dmytro Kuleba)、美國防長奧斯汀(Lloyd Austin)與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米利(Mark Milley)在五角大廈的對談。

當時,對於美國指俄羅斯即將進軍的預估,奧斯汀的問題是「如果你們被趕出基輔將有何打算」,可見基輔迅速潰敗正是美方的預估;庫列巴的回應則是「我們不會談這個,不會設想這個」,反映出澤連斯基當時依然對俄國入侵難以置信;而米利對於庫列巴的質問,更被描述為「你們死定了」的演講——「他們幾日內就將開進基輔」「如果你們沒有準備,那將會是一場屠宰」。

至今依然有小童居於前線激戰城市巴赫穆特(Bakhmut)。(Reuters)

由此可見,高估俄軍實力的並不只有普京,還有美國五角大廈的專業軍人領袖。既然普世皆錯,我們又何需為普京的誤判去尋找一頂「東方獨裁者」的帽子?

專研中、東歐史的耶魯大學歷史系教授史奈德(Timothy Snyder)認為,普京和美國國防部對於烏克蘭戰局的誤判,其中一大原因是對於烏克蘭民族認同的不理解。試問如果烏克蘭人果真如戰前人們所想一般只是一種俄羅斯人,他們還會像今天一般堅持抗戰到底嗎?如果烏克蘭人沒有抵抗意志,如果澤連斯基在開戰第一天就逃離基輔自保,這個戰爭還會維持到今天嗎?

《普京的戰爭》中也有一段有關普京與澤連斯基的有趣描述。文章稱,當澤連斯基2019年當選之時,克里姆林宮認為俄方將有一個合作夥伴,畢竟澤連斯基是一個說俄語的猶太人(按:烏克蘭民族主義者曾參與屠殺猶太人),曾居莫斯科,曾在俄國電視演出,其勝選也有賴於解決當時烏東俄烏衝突的訊息。豈料澤連斯基上台後,依然祭出了打壓親俄電視台和富商的政策,讓普京大失所望,甚至將這位猶太人稱為納粹。

這也許是出於對於烏克蘭民族認同的不理解。史奈德教授就認為,現代的烏克蘭認同包含了多元性,即是對不同宗教、不同出處、不同語言的接納,雖然自2014年克里米亞事件之事,烏克蘭語逐漸變成了這種民族認同的符號,但這種對多元性的擁抱就決定了參政後才努力改善烏語的澤連斯基,在民族認同上不必然是俄大於烏——這正是普京的誤判。但與普京站在相反立場的美國政壇精英們何嘗不是作出了同樣的誤判?

過去的錯誤不能決定未來戰局

俄軍在烏進展未如理想,一直也是西方媒體大造文章的基礎。《普京的戰爭》也不例外。但這一種針對普京過去錯誤的討論,對於未來戰爭走向的研判,真的有重要性嗎?

從近來幾個月的戰爭形勢來看,普京絕對不是一個被權力腐化了腦袋的獨裁者,而是有能力從錯誤中學習並糾正過來的戰略家。

俄羅斯總統普京12月30日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舉行視像通話。(Reuters)

俄羅斯軍隊歷年腐敗所造成的「外強中乾」,以至烏克蘭基於民族認同感的抗俄意志,並不是普京能在短時間內改變的戰爭元素。正如《紐約時報》所分析的一般,俄國軍事發展一直以美國、北約為目標,善於使用長距離的導彈攻擊,以陸軍進侵烏克蘭可能是「最愚蠢」的決定。然而,自2022年10月起,普京就動用了導彈和伊朗無人機不斷遠程襲擊烏克蘭能源基建,在前線邊緣則架設起一層又一層的防禦工事,陸軍主攻點幾乎只剩下烏東頓涅茨克巴赫穆特(Bakhmut)一處。

這種策略轉變,如果最終能迫得烏克蘭和西方國家接受某種形式的就地停戰,對實然佔領到更多烏克蘭領土的俄羅斯而言,絕對是一種勝利。

同時,《普京的戰爭》所提到的俄國軍方階層分裂,如今更有了明顯的改善。在9月哈爾科夫之失後,車臣軍隊主帥卡德羅夫(Ramzan Kadyrov)、俄羅斯僱傭兵團「華格納」(Wagner Group)創辦人普里戈津(Yevgeny Prigozhin)的確有公開批評俄羅斯國防部。然而,在普京10月委任他們支持的蘇羅維金(Sergey Surovikin)烏克蘭最高指揮官後,三方軍力已呈現出更為協調的樣貌。這種改變也顯示出普京的糾錯之能。

當然,俄軍最近依然有因為擅用私人手機而被烏軍確認位置猛擊的情況,但這些錯誤在人員折損的教訓之下,將會逐漸被糾正過來。

說到底,在自知無力迅速攻下烏克蘭之後,正如《普京的戰爭》也承認,普京正在與西方進行一場長期、非核的「意志之爭」。在俄羅斯能持續忍受西方制裁的前提下,普京賭的就是西方終將失去堅挺烏克蘭的意志,而這一天將會是俄羅斯的勝利之日。

討論普京過去10個多月來的錯誤,當然有其歷史研究的意義。然而,在觀望烏克蘭戰局何往之時,執着於普京的錯誤恐怕只是一種最終會導致西方輕視對手而敗、只能帶來短暫快感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