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組史上「最右」政府 巴勒斯坦人的未來還剩什麼?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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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29日,以色列候任總理內塔尼亞胡率領新一屆政府宣誓就職,這是其下台一年半後的再度回歸,也是內塔尼亞胡個人的第六個總理任期;其所帶領的新政府,則被稱作以色列建國以來「最右」組合,讓巴以共處的未來蒙上了血色陰影。

作者:觀察者網專欄作者孫迦陵

回顧內塔尼亞胡此次回歸,還要從2021年的6月13日說起。彼時內塔尼亞胡率領的利庫德集團(Likud)雖在選舉中取得第一高票,卻沒能成功組閣。反內塔尼亞胡陣營經歷了長時間的努力,終於得償所望,由統一右翼聯盟(Yamina)領導人貝內特、擁有未來黨(Yesh Atid)主席拉皮德共組八黨聯合政府,並在通過議會的信任投票後,由貝內特(Naftali Bennett)宣誓就任以色列第13任總理,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長達12年又55天的第二次執政就此終結。

然而這八黨聯合政府的光譜駁雜,包含了兩個左翼政黨、三個右翼政黨、兩個中間路線,甚至還首次吸納阿拉伯政黨入閣。可想而知,「反內塔尼亞胡」是其僅有的最大共識。聯合政府基本上在組成的同時,便已經開始了瓦解的倒數計時。

果不其然,2022年4月6日一名議員退出執政聯盟後,貝內特政府喪失了在議會120席中過半61席的執政優勢。隨後的約旦河西岸定居點法案爭議,更是引發執政聯盟內部的左右分裂,導致議會徹底陷入僵局。

貝內特只好在6月20日提案解散議會,法案於29日三讀通過,貝內特正式宣佈辭職且不尋求連任,與其共組執政聯盟的拉皮德則繼任看守總理,力求在11月1日的新大選中鯉躍龍門。

然而11月大選結果出爐後,內塔尼亞胡領導的利庫德集團及其同盟陣線取得64席多數,以色列總統赫爾佐格乃於11日宣佈,將正式授權內塔尼亞胡組建新政府。

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前左)、以色列總統赫爾佐格(前右)和以色列新政府成員於2022年12月29日宣誓就職,在耶路撒冷的總統官邸合影。(Getty)

與2021年不同,內塔尼亞胡此次成功整合右翼光譜,並於12月21日宣佈組閣完畢。執政聯盟除有其自身領導的利庫德集團,還包括沙斯黨(Shas)、宗教猶太復國主義黨(Religious Zionist Party)、聖經猶太教聯盟(United Torah Judaism)、猶太力量黨(Otzma Yehudit)、諾亞姆黨(Noam),拉皮德的夢想至此宣告破碎。

從外界視角來看,內塔尼亞胡的形象極差,在過去3年5次大選的亂象中,毫不遮掩自己的權欲野心,竭盡所能要推翻針對自己的腐敗指控,對巴勒斯坦的強硬立場更是惡名昭彰。因此有不少人難以理解,「集萬惡於一身」的內塔尼亞胡,為何能夠讓利庫德集團次次高票,又為何會在短暫失勢後,再度回歸權力寶座?

民眾認可經濟政績

當然,政黨體系可以是一種解釋,即內塔尼亞胡領導的利庫德集團,是以色列最大、最有凝聚力的政黨;更重要的是,內塔尼亞胡擁有天然的結盟夥伴,即聖經猶太教聯盟等右翼政黨,在意識形態上與利庫德集團保持一致,而不會像貝內特-拉皮德政府那樣自亂陣腳、最終決裂。

然而仔細查究民眾對利庫德集團的支持,其實更多源於對內塔尼亞胡的好感。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直面內塔尼亞胡的政績,以及以色列近二十年的社會變遷。

內塔尼亞胡在1996年首次執政,並於1999年結束;2009年,他開始第二次執政,並在2021年6月終止。在2022年12月29日第三度宣誓就職前,內塔尼亞胡已掌政15年之久,佔以色列建國75年歲月的五分之一,是執政最久的總理。

對2009年加沙戰爭前後出生的以色列青年而言,2021年的政府輪替,亦是人生首次目睹總理更迭。在此之前,內塔尼亞胡代表了多數選民眼中的黃金歲月。

在經濟方面,內塔尼亞胡面對以色列舊有路線受挫,竭盡所能另闢蹊徑,確實建立起了一定的發展格局。

從體量大小來看,建國之初的以色列是依賴外國資本的小型經濟體,美國則是最大靠山,以20世紀70年代為例,美國對以色列投入大量軍事與經濟援助,使其搖身一變成為中東軍事強權。但以色列也因此積累了大量外債,且無法超越對美依賴的發展路線。

不僅是以色列,幾乎所有小型經濟體都要面臨這個困境:如果優先考慮經濟發展、實現國內社會經濟目標,便要付出依賴外資、增加外部脆弱性的代價;而優先考慮經濟主權,希望降低對外資的依賴,便可能要犧牲發展速度,以及實現國內社經目標的能力。當然,如果外部環境允許,有時候也能避免發展與主權的兩難權衡。

2022年11月1日以色列大選,利庫德集團勝利在望,幾名青年支持者振臂歡呼。(Getty Images)

例如1990年代,以色列前總理扎伊克·拉賓(Yitzhak Rabin)執政時,其所帶領的中左翼執政聯盟主打巴以和平進程,有部分用意是希望形塑穩定的安全環境,降低以色列國防成本,並讓各國資本安心流入以色列,將以色列從區域孤立的軍事強國,轉變成中東市場的新中心,以及全球金融市場的潛在投資目標。

當然此舉會降低以色列的對美依賴,但彼時的美國同樣贊成巴以和平進程,認為雙方降低對峙烈度,符合美國在中東的戰略利益,所以並未多加阻攔,還見證了1993年的奧斯陸協議(Oslo Accords)簽署。

然而伴隨拉賓遇刺、巴以激進勢力皆不遵守奧斯陸協議,和平進程的基礎逐漸被掏空。2000年9月,巴勒斯坦發動「第二次大起義」(Second Intifada),和平經濟路線宣告終結,往後的以色列政府面臨發展困境:如何在沒有和平進程的情況下恢復經濟增長?而這一時代之問,給了內塔尼亞胡再次崛起的機會。

內塔尼亞胡雖在1999年結束第一次執政,卻沒有完全退出政壇,而是自2003年起擔任沙龍政府的財政部長,併為應對國家發展困境,推出了一系列私有化計劃,包括削減預算、降低政府赤字、大幅削減社會支出和津貼、減少政府對私營部門的補貼等,並將資本利得稅從公司擴大到個人,使政府能夠在減少所得稅的同時擴大稅基。

事實上,早在內塔尼亞胡第一任期(1996年-1999年)時,便已開始對銀行業進行改革,消除了海外投資、強制購買政府證券和直接信貸的相關障礙。

到了2003年底,以色列的經常賬戶已經轉為正值、且持續增長,證明外幣正在進入以色列。這樣的路線,直到內塔尼亞胡2009年再度擔任總理後仍在實施。而成為資本流動的「盈餘國家」,意味着進入以色列的外幣多於通過非金融交易流出的外幣,其外部性已不如以往脆弱。

再度當選總理的內塔尼亞胡除了多年的經濟政績,也因多數以色列選民並不反感內塔尼亞胡對巴勒斯坦的強硬立場。(Getty Images)

2007年以來,以色列銀行的外匯儲備持續飆升,如今更是位居世界前列。儘管巴以和平進程陷入僵局,但以色列對政府債券的風險溢價依舊維持低位,與歐洲部分國家的風險溢價相當。

當然,內塔尼亞胡的「鷹派新自由主義」仍要付出相應代價,即社會不平等和貧困率的上升,對教育、公共衛生、發展和基礎設施投資的整體下降。

2011年,以色列爆發了「社會正義示威」,民眾怒吼要求政府直面中下階層的生計問題,內塔尼亞胡政府只好重新平衡部分社會支出,採取相對温和的經濟路線,但依舊比拉賓等中左翼政府執政時右傾,只是多數民眾也持續此一版本的經濟路線。

回顧2003年內塔尼亞胡初次擔任財長時,曾有不少預測指出,他可能是以色列最後一位具有影響力的財長,畢竟前人留下的經濟危機實在過於沉重。但在2020年疫情暴發前,以色列諸多宏觀經濟指標璀璨亮眼,經濟穩定增長、失業率維持低位、債務佔GDP比率不高、收支相對平衡,以上種種自然是內塔尼亞胡最好的競選宣傳。

如前所述,1996年的內塔尼亞胡是以色列史上最年輕總理,現在則是該國任期最長總理,許多以色列人已無法想象沒有內塔尼亞胡的政治生活;即便他貪腐醜聞纏身,也無意推進巴以和平進程,但放眼當今以色列政壇,確實沒有比內塔尼亞胡更有政績、魅力與經驗的政治精英。

因此,在多數以色列選民眼中,此次大選基本上就與前四次基調相同:是支持內塔尼亞胡與反對內塔尼亞胡的鬥爭,而非內塔尼亞胡對決某位政治精英。

以色列社會已經右轉

除了經濟成績外,多數以色列選民並不反感內塔尼亞胡對巴勒斯坦的強硬立場,甚至還有部分選民因此更加支持。

此次組建新政府,內塔尼亞胡便讓極端民族主義者本‧格維爾(Itamar Ben Gvir)、斯莫特里奇(Bezalel Smotrich)擔任要職,二人將分掌國家安全和約旦河西岸規劃,預料將會加強對巴勒斯坦人的壓迫。

2023年1月3日,本‧格維爾忽然進入東耶路撒冷的阿克薩清真寺(Al-Aqsa Mosque)所在大院,便被視作是對巴勒斯坦的嚴重挑釁。

以色列國家安全部長、極右派的本·格維爾(Itamar Ben-Gvir)1月3日到訪位於耶路撒冷聖殿山的阿克薩清真寺(Al-Aqsa Mosque)引起巴勒斯坦嚴重不滿。

從現實視角來看,執政十餘年來,內塔尼亞胡確實手染巴勒斯坦人的鮮血,但衝突的頻繁發生、民眾對暴力的集體默許,暴露了以色列對巴勒斯坦問題的越理越亂,以及該國社會已然右轉的冷酷事實。

從1967年6月佔領約旦河西岸、加沙地帶起,以色列的主要目標便是通過管理和遏制巴勒斯坦人口、壓制其政治主張、阻止巴勒斯坦人支持抵抗活動,貫徹佔領與統治。方法上,除了進行軍事幹預、強拆村落、法律歧視、猶太化政策和逮捕外,還包括兩種更有技巧的維穩手段:一是以各種福利、機會安撫人心,二是依靠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代表以色列「維持秩序」。

首先,以色列改善了部分巴勒斯坦人的生活條件,希望能爭取其支持以色列統治。例如在1967年實施佔領後,以色列便開始向巴勒斯坦部分民企發放營業許可證、向加沙的巴勒斯坦投資者提供低息貸款、將巴勒斯坦勞動力納入以色列經濟等。

此後儘管巴以衝突反覆發生,以色列仍未全然停止經濟維穩。2022年,以色列便為在以工作的西岸巴勒斯坦人發放了20,000張新許可證,並放寬獲得許可證的相關條件,更為加沙地帶提供經濟援助。

以色列的邏輯是,經濟紅利能提高巴勒斯坦人反對佔領的成本,而只要巴勒斯坦人越發追求「個人繁榮」,以色列的佔領便能日趨正常化。

以巴衝突:巴勒斯坦青少年艾亞德(Adam Ayyad)早前與以色列軍隊衝突期間喪生。1月3日艾亞德的葬禮上,兩名巴人貼上他的海報悼念。(Reuters)

第二,以色列仰仗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PA)實施間接統治。1994年起,作為奧斯陸協議的一部分,PA正式成立,成了巴勒斯坦人生活的主要管理者,看似與以色列當局針鋒相對,其實減輕了以色列的統治壓力,並間接成為以方的安全外包單位,確保巴勒斯坦武裝組織不再起事。

但從結果來看,不僅經濟維穩沒能全然成功,PA也逐漸失去了維穩作用。自 1967年以色列遂行佔領以來,巴勒斯坦發動了無數次武裝反抗,包括1987年的第一次大起義、2000年的第二次大起義,以及最近的2018年-2019年加沙邊境示威、2021年5月的巴勒斯坦統一起義等,地點更是遍佈約旦河西岸、加沙地帶和以色列境內的巴勒斯坦社區。

巴勒斯坦人的憤怒不難理解。以色列雖提供了許可證和其他經濟紅利,但這些小恩小惠無法完全彌補巴勒斯坦人的苦難,其依舊面臨以色列的無情暴力,包括夜襲、土地掠奪、被迫流離失所、經濟邊緣化、不斷上升的定居者暴力、侵入性監視、大規模逮捕、以色列非法定居點的擴張、法外處決等,更不要提過去15年內,以色列發動了5次針對加沙的軍事行動。

此外PA源於奧斯陸協議,依照原本規劃,將從組織逐步轉型成為主權國家,但由於和平進程名存實亡,因此PA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其從2005年以來便從未舉行總統大選、從2006年以後便不曾舉行議會選舉,有不少民眾認為PA是趁着僵局遂行威權統治,將自己的榮華富貴建立在巴勒斯坦人的民族苦難上。

根據巴勒斯坦政策與調查研究中心(Palestinian Center for Policy and Survey Research)於2022年6月公布的民調,有超過75%的巴勒斯坦人希望總統阿巴斯辭職,59%的人認為PA是巴勒斯坦人的負擔,幾乎一半的人支持解散PA。此外PA的不得民心在近期的武裝對抗中尤為明顯,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一來無力管控巴勒斯坦人發起各式襲擊,二來派出安全部隊抓捕武裝份子後,往往會面臨巴勒斯坦青年的集體憤怒。

以巴衝突:一名極端正統派猶太人走過一家商店,該商店在耶路撒冷Mea Shearim街區,買賣二手猶太宗教書籍。(Reuters)

簡言之,以色列的維穩政策沒有達到目的。這一現象並沒有促使以色列政府自我反省,反是讓以色列民眾感到不耐煩,認為政府已竭盡所能安撫巴勒斯坦人,後者卻永不知足、頻繁發動暴力襲擊,顯然是要用以色列平民做人質,施行更多政治勒索。

如此不滿日積月累,推動了社會立場的集體右轉,以色列民意開始期待大刀闊斧、不與武裝份子囉嗦的強硬領導人,而內塔尼亞胡顯然符合這一期待,這也是其上演「三進宮」的關鍵之一。

綜觀近年議會大選結果,以色列的右翼、宗教政黨聲勢漸強,左翼政黨則日漸勢弱,以2022年11月大選為例,創立於1992年、主張巴以和平共處的梅雷茲黨(Meretz),過去曾有12席的輝煌紀錄,此次卻首度沒能突破政黨得票率門坎,最終連一席都沒有。

從目前氛圍看,內塔尼亞胡對巴政策已經可以預期,他當然不會停下經濟安撫的舉措,也將繼續仰仗PA的維穩作用,但將有極大可能加大對巴勒斯坦的壓迫,包括鼓勵擴張定居點、針對以色列境內的巴勒斯坦人出台更多種族歧視法案、提高鎮壓力道、推動對約旦河西岸的實質兼併等。

以巴衝突:2023年1月2日,在以色列佔領的約旦河西岸,以色列軍隊拆除了一名巴勒斯坦襲擊者的房屋。

當然不是所有以色列人都是極右分子,但經歷對「和平進程」路線的漫長失望,他們早就在用選票支持內塔尼亞胡時,表達了集體要求:面對巴勒斯坦議題,我們沒有心情、也沒有動機妥協。比起猶豫是否壓迫巴勒斯坦,主流民意或許更介意宗教團體會否在選後獲取更多經濟利益、政府又會否出台更多宗教限制等。

筆者認為,在可見未來,定居點恐將持續增加,西岸的土地恐將走向緩慢兼併,巴以衝突則可能進入新階段:各方不再假裝進行實現兩國方案的徒勞嘗試,世界即將面對的,也不再是辯論巴以適合哪種外交解決方案,而是巴勒斯坦人的生存權利面臨直接威脅、且迫在眉睫。

儘管國際社會可能目睹這一現象未必會出手干預,畢竟以色列擴張定居點多年,各國向來只能喊話「回到和平進程」、或至多出聲譴責,而不會像眼下圍剿俄羅斯般制裁齊出。

平心而論,若目睹內塔尼亞胡加速併吞後,國際社會依舊維持堅守和平進程的無效立場、想方設法無視以色列的種族歧視,則在以色列右轉民意「觸底」前,巴勒斯坦人的處境都不容樂觀。當然巴方武裝團體可能發動更多襲擊,但結果大概率是加劇以色列的反感民意、強化內塔尼亞胡的執政基礎,而非促使以色列改弦更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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