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全球示威:人們何以走上街頭
新冠疫情爆發至今,各國已逐漸走出疫初的醫衛慌亂,朝向有限解封邁進。然而病毒除了帶走生命外,也在日常生活烙下難以回覆的創痕,長期居家誘發關係焦慮,經濟停擺導致大規模失業,邊界管制衍生流動與糧食危機。許多倖存者躲過了死神搜捕,但面對劇烈失衡的疫後秩序,他們開始押注街頭。
綜觀全球,如今的示威風貌恰如雨後春筍、遍地開花。其中既有群眾憤怒的展演,也勾勒出殊異的國情與問題意識。曾被壓制的焦慮與訴求,終於竄出網絡串聯來到現世,影響了國政與社會走向。
美國:從右翼壟斷到全國騷亂
疫情下的美式示威,經歷了沉寂、迸現與失控幾階段。根據Crowd Counting Consortium的在線數據統計,1月份的全美示威件數有639件,但在經歷2月份的疫情蔓延後,3月數據立刻急降至242件。
4月開始,漸有民眾上街示威抨擊居家令,故數字又回升到了442件;5月以來,全美示威數已上漲到638件,這還不包括弗洛伊德(George Floyd)事件所引發的示威。據同一平台統計,弗洛伊德之死在5月最後數日便激發了336次示威事件,如今更是引爆全美騷亂。
然而在示威聲量的起落間,其實暗藏版圖重整力道。3月到6月向來是美國的罷工與示威熱期,此時氣候和煦宜人,又恰逢婦女節與勞動節,許多組織會趁此氛圍動員群眾、發起募款。但在疫情侵襲下,露天活動只能轉為在線串連,募款也因此大受打擊,意外導致左右勢力的消長。
美國的左翼勢力向來是街頭常客,但面對此次病毒肆虐,大部分左翼都響應隔離政策、取消公共集會,網絡因而流傳此般訕笑「無政府主義者從來沒這麼聽話過」。反觀保守右翼一方,其雖也受疫初的隔離政策影響,卻顯然比左翼更具優勢。
美國的左翼之所以要頻繁上街,一大原因在於資源短缺。其不似右翼般擁有全國性媒體與追蹤報道,只能勉強借日漸邊緣化的地方媒體獲取曝光度,加上勞工階級的臉書活躍度只有中產的6%,故左翼只能仰賴愈發街頭力量,以彌補自己在數據時代的劣勢。
然而疫情帶來的社交距離卻正中左翼要害。右翼陣營在二、三月時轉為在線活動,待到四月天時地利人和,隨即動員各地白人工人上街反抗居家令,同時利用數據優勢渲染「結束隔離、立即復工」等聲浪,其背後自有挺特朗普、擁槍、新納粹、另類右翼、前茶黨組織等給予有力支持;反觀左翼陣營,過去每有右翼團體集會,前者總能挾人數優勢前去幹擾,但疫後其大多遵守居家禁令,自將街頭主場拱手相讓。
儘管如此,天有不測風雲,5月25日佛洛伊德(George Floyd)命喪白人警方膝下,美國由此爆發1968年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遇刺後最大規模示威,走上街頭的不僅有因疫失語的左翼,還混合着民權勢力與失業群眾,以及趁火打劫的不法份子。
面對全國亂象,特朗普(Donald Trump)的外顯態度相當強硬,以「恢復秩序」為主要論述,背後原因除其本身的意識形態外,也有極大動機是為5個月後的總統大選催票。這片混亂對特朗普而言,既有可能是送其上青雲的春日和風,也或恐是吹折其連任旗幟的不祥陰風。如今的美國尚未走出緊張疫況,便隨即被示威襲捲,除了引發政治效應外,恐也將打亂得來不易的復工復產契機。
黎巴嫩:治理失能怒火再起
而在中東,黎巴嫩也正為街頭示威苦惱。3月中旬以來,黎巴嫩出於防疫考慮,宣布全國居家隔離,如今雖因疫況良好而逐漸解禁,卻得面對抗議浪潮捲土重來的現實:5月開始,黎國人民重新上街,或遊行抗議,或對銀行與政府投擲汽油彈,而這場騷亂的導火線,其實早在去年下旬便已燃起。
2019年10月17日,黎巴嫩政府出於財政考慮,宣布對WhatsApp用戶課税,結果引發滔天民怨,許多民眾憤而走上街頭。在騷亂持續近兩週後,黎巴嫩總理薩阿德・哈里里(Saad Hariri)於10月29日宣布辭職,但街頭仍是零星示威不斷,直到疫情爆發才有所消退。
回顧這場危機,民眾看似為無理税制示威,實是不滿該國的治理陳痾。自打建國以來,黎巴嫩便深受宗派政治宰制,遜尼派、什葉派、馬龍基督派彼此爭鬥,並在1975年爆發長達15年的內戰。戰火雖以基督徒向穆斯林讓權吿終,但各宗派間的分野更加固化,伊朗、敘利亞等外部勢力也在內戰期間長驅直入,成為各方勢力的境外靠山,無形中激化了宗派對立與衝突。
2005年,黎巴嫩爆發雪松革命,最後成功逼退敘利亞駐軍,卻讓黎國政壇從此分裂出「3月8日聯盟」與「3月14日聯盟」兩派,前者主張和敘利亞與伊朗交好,成員多為什葉派與基督徒;後者則主張親美反敘利亞,成員多是遜尼派與基督徒。這兩派人馬長年互鬥,抵制彼此議案,製造無數政治僵局,曾導致黎巴嫩總統人選空懸長達兩年,更讓許多民生議題被囫圇吞棗,2015年爆發的垃圾山示威即為一例。
當時政府倉促宣布關閉首都貝魯特的幾處垃圾場,除讓回收公司停收垃圾外,毫無其餘配套措施,導致大量垃圾堆滿城市街道,貝魯特幾乎淹沒在一片垃圾海中,不滿群眾遂在街頭集結,最後演變成超過10萬人的大型示威。隨着示威時間拉長,人民的主要訴求也從垃圾問題,擴展至終結停電、解決政治僵局等,可惜多月過去,問題仍在。
2019年的WhatsApp示威也同此理。黎巴嫩基礎設施脆弱、行政效率不彰,外債更是逐年高升,未免國家破產,政府盼能開源節流,但受限於宗派政治掣肘,大刀闊斧的改革難期,只能以對WhatsApp使用者加税等措施,將成本轉嫁到民眾身上,結果反倒迫使人民上街。
類似場景在黎巴嫩屢屢上演,但政府的響應邏輯又萬變不離其宗:以拖待變。此次示威的直接動機,在於疫情導致黎巴嫩磅重貶,由過往的1500比1美元,暴跌到了4800比1的境地,新仇加舊恨,結果就是疫情過後示威再起。
伴隨疫後的經濟疲軟,示威或許改變不了黎巴嫩任何現狀,卻恐將更頻繁的出現,最後成為該國疫後秩序的常態。
巴西:總統親身參與示威
示威的怒火同樣在拉美的巴西竄出,但其特殊之處在於:總統博爾索納羅(Jair Bolsonaro)親自參與。
如今的巴西確診數高居世界第二,僅次美國之後,博爾索納羅卻因操作民粹得當,光環加身。根據統計,在巴西2億人口中,約有1,140萬人生活在貧民窟裏,此處不僅空間擁擠,也不受衛生保潔、自來水、電、垃圾收集等基本市政服務覆蓋,本就是流感、麻疹、肺結核與登革熱的大本營,面對新冠病毒,自然更無抵抗力。
此外,貧民窟居民既缺乏遠程工作所需的電腦,也大多在基本服務業謀生,例如擔任收銀員、醫院清潔工人、司機、廚師、家庭幫傭等,自然難以杜絕感染風險。某些貧民窟的疫情,便是透過富人小區的度假歸國者,傳給了必須工作以求温飽的底層人民。
然而博爾索納羅正是扼住了這處軟肋,挪為自身的政治籌碼。對生活在城市邊陲的貧民而言,工作未必導致染疫,不工作卻幾乎註定餓死,因此自打4月起,巴西便迸發了大大小小要求解封的街頭示威,參與的絕大多數都是底層貧民,其怒吼生計不濟,並與抗議總統輕忽防疫的醫護人員、記者爆發劇烈衝突。
而博爾索納羅在防疫過程中,時常口出「新冠肺炎不過是小流感」、「隔離政策將重創經濟」等話語,自易吸引貧民支持;其也順水推舟,屢屢參與反對封鎖政策的示威遊行,並將全國醫療系統崩潰、封鎖政策重創經濟等罪名,全數推到各州州長身上,不僅發表「封鎖是暴政」等言論,還和支持者一同在大街上俯臥撐,藉此證明病毒不足為懼。
截至6月7日為止,巴西已有67.6萬人確診,並有3.6萬人命喪新冠病毒的獠牙下,許多地區因政府毫無作為,逼得當地黑幫與毒販自行出面宣布封城防疫,但博爾索納羅仍在民間享有一定人氣。
上述三國案例,構築了幾類殊異的示威風貌。美國的示威脈絡彰顯數字時代的全球左翼劣勢,又因一件帶有種族與階級色彩的執法過當,引爆全國騷亂,但這股力量受政治力左右,最終被政治人物視作總統大選的宣傳品;黎巴嫩則是先天失調,疫情儘管能暫扼示威之火,卻只會加倍暴露治理與經濟的缺陷;巴西久陷發展困境,疫情加劇了底層、中產、上流社會間的階級衝突,街頭示威最終成為民粹領導人的政治養分。
曾經,人們視病毒為召喚死亡的終極魔王,沒想到伴隨其後的,還有清剿重啟、無盡暴露。對許多政體、領導人來說,防疫的至暗時刻即將遠離,但如何面對街頭的革命之火,或恐成為疫後的最大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