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勝選後,中美的「數碼冷戰」怎麼打?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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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Donald Trump)勝選後,各方普遍關注中美競爭的新發展,包括地緣、軍事等傳統硬話題,也有經貿、關稅等輿論熱點。而在前者外,數碼權力則是近年方興未艾、且頗受關注的新場域。

從內容來看,數碼權力是圍繞數碼規則、技術、市場衍生的統治結構,並在數碼浪潮與網路崛起推動下,催生了全球規模的大國競爭,正如早前各國追逐礦產與原物料。其中,數碼規則是數碼權力的基礎,既指導數碼技術的生產與發展,確保產品之間相互溝通交流,也能規範強調隱蔽與虛擬的網路空間;數碼技術則是數碼權力的核心,掌握先進技術的國家往往更有先發優勢,能憑藉技術壟斷宰制數碼權力;最後是數碼市場,其實不論何種領域,市場都是實現權力的關鍵,因為技術最終都要走向市場、完成生命週期,才能推動下一步升級。

而針對當前的數碼競爭樣態,可以觀察到非對稱的三極鼎立格局,其分布也基本就是各國的國力反映:美國整體領先中歐,無疑是全球數碼霸權;而中歐雖落後美國,但前者具有超大規模的數碼市場,後者則掌握效力廣布的數碼規則,雙方皆有後發超趕的潛力,長遠來看將持續瓜分美國影響力。

2024年10月29日,美國候任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出席在賓夕法尼亞州Allentown舉行的競選活動。(Reuters)

中美的各自優勢

首先觀察美國。毫無疑問,因為先發優勢,美國能用技術維持自身數碼霸權,同時推進自己的全球數碼戰略。

冷戰以來,美國就長期佔據數碼技術的制高點,包括半導體、人工智慧、量子計算等場域。以近年引發熱議的人工智慧為例,ChatGPT和Sora的相繼問世,都凸顯美國在人工智慧的技術領先地位。而華盛頓也憑藉自身技術優勢,持續向數碼規則與市場輻射影響力,建立全球範圍的對美數碼依賴,從而鞏固自己的數碼霸權。

中國則以市場為基礎,全力追趕身為霸主的美國,道理就與其他產業類似:量變推動質變,超大規模的單一市場意味著規模經濟,所衍生的成本攤薄效應與虹吸效應,都讓身為後來者的中國,具備了數碼市場的權力優勢,能與美國一較高下。

以智慧工業機器人為例,2013年中國剛取代日本,成為智慧工業機器人裝機規模最大市場,佔全球份額的20.8%。到了2021年,中國的智慧工業機器人市場規模就已超過世界其他國家總和,達到26.82萬台,佔全球份額的51.8%,同期美歐分別只有3.5萬台和5萬台。

中國商務部部長王文濤(右)2024年3月24日會晤美國半導體公司AMD行政總裁蘇姿丰(中國商務部)

半導體也是另一個重要例證。2022年,中國半導體採購額約佔全球市場的31.4%,是全球最大單一國家市場,而同期美歐的全球市場份額分別是24.6%和9.4%。毫無疑問,這種優勢賦予中國市場吸引力,根據Pitchbook資料庫統計,2021年全球人工智慧風險投資中,有70%流向中國市場。

近年崛起的人工智慧就更能體現中美的不同優勢:美國在人工智慧企業、高品質人才、晶片方面領先,中國則在人工智慧市場應用上表現優異。根據世界人工智慧大會發布的《2022全球人工智慧創新指數報告》排名,美國穩居全球第一,並在創新環境、科技研發等5個一級指標,論文、人才等9個二級指標中處於領先地位;中國排名僅次美國,同樣位處第一梯隊,領先德、法等位處第二梯隊的歐盟成員國,但儘管中國在人工智慧期刊、會議和出版物總量方面領先,美國的論文影響力和引用率還是更勝一籌。

整體來說,中美的各自優勢體現了兩強圍繞技術與市場的不斷爭奪:美國作為技術領先者,能以先發者優勢佔據他國與國際市場;中國的超大規模市場體量,則能加速自己完成技術的生命周期,並通過鎖定數碼技術創新者、技術產品供應商以及消費者,來獲得後發的市場支配權力,同時利用市場准入達到戰略目的。說得更直接,市場影響技術的革新速度,技術則有助拓展國家數碼產業在全球市場的份額,中美正是在這種結構下競爭數碼權力。

2023年6月7日,在中國北京舉行的公共安全展覽會Security China上,工作人員站在華為旗下晶片開發商海思半導體的攤位前。(Reuters)

「新冷戰」下的數碼競爭

而這種競爭無疑是中美大博弈的板塊之一。即便數碼常以虛擬形式呈現,但兩強的數碼競爭,基本就與現實世界的地緣競逐、乃至宏觀的權力轉移模式如出一轍:技術與製造能力增強、市場規模擴大,都賦予崛起國超趕技術霸權國的理論和現實可能,讓做為後發國家的中國有機會改變數碼地緣的單極權力結構;而從美國的視角出發,為維護自己以技術為核心的數碼權力金字塔,其必然對做為後發追趕者的中國進行壓制。

華盛頓近年的明顯做法,就是採取「去風險」與「強韌性」的雙管齊下。在「去風險」上,美國基於「中國是美國最嚴峻戰略競爭對手」的論述基礎,不斷生產科技領域的「中國威脅論」,將技術政治化與武器化,並以安全為由開展對華封鎖與打壓。在「強韌性」上,美國除了提出數碼產業政策、推動技術創新,也企圖建立廣泛的技術聯盟,來重塑技術供應鏈體系、強化供應鏈韌性,以此服務美國的數碼霸權戰略。

但在盤根錯節的生產體系下,被壓制方、甚至是被動員方,都不會對此坐以待斃,近年的明顯案例,就是歐盟對Google等數碼巨頭持續發起反壟斷調查,以及英偉達(NVIDIA,又譯輝達)、英特爾(Intel)等美國高科技公司爭取向中國市場推出「特製晶片」。

中國商務部副部長王受文11月25日應約會見英偉達(Nvidia)執行副總裁普瑞(Jay Puri)(中國商務部)

根據英偉達2023年財報,該公司的中國市場營收在其全球市場營收占比高達47.3%;在需求規模高達70億美元的中國人工智慧晶片市場中,英偉達的市場佔有率更超過90%。說得更直接,中國市場是影響英偉達全球市場競爭力的重要因素。因此在美國大打「數碼冷戰」的背景下,英偉達為最大程度降低美國晶片出口管制政策的衝擊,不斷向政府展開遊說,同時設法繞開出口管制規則,並計畫向中國市場推出的「特製晶片」。無獨有偶,為與英偉達爭奪中國市場,英特爾也接連推出Habana Gaudi 2等面向中國市場的「特製晶片」。

顯然,即便美國壓制來勢洶洶,中國的市場規模優勢還是對美國的「去風險」、「強韌性」形成一定對沖與牽制。而這也體現當代「數碼冷戰」的真實底色:在數碼資源相互關聯、資源價值彼此互嵌、國家之間相互依存的全球體系中,技術領先未必能形成絕對的體系性控制,而是會受到市場與規則制約。因此與其用「技術決定論」的概念框定中美數碼競爭,不如用描繪這波中美「新冷戰」的「競爭性相互依存」概念,不僅更符合現實,也更有視角上的啟發性。

「競爭性相互依存」的最大特點在於,隨著競爭方的相互依存度不斷上升,各方對於彼此的競爭制約也大幅提升。而在「競爭性相互依存」關係中,競爭者都試圖利用自身優勢來控制對手及擴大影響,因此國家最重要的任務是專注於獲得相對優勢,權力並非任何主體的天然屬性,但控制關鍵要素的將能推動權力的此消彼長。

例如,儘管美國擁有數碼技術優勢,但這種優勢能被中國的市場規模部分抵銷;正如美國雖有自由民主的話語優勢、甚至是美元與美軍的歷史積累,但這種優勢在策動印太各國圍堵中國時,就不免會踢到鐵板,包括力求避險的多數東盟(ASEAN)國家,以及一度與中國互動惡劣的澳洲,因為與中國盤根錯節的經貿互動,將讓這些國家無法承受「脫鉤斷鍊」的真實成本。

2024年11月23日,英偉達(Nvidia,又譯輝達)行政總裁黃仁勳獲香港科技大學頒授榮譽博士學位。(廖雁雄攝)

「美國優先」正讓歐洲晶片顫抖

當然,特朗普的未來政策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中美「數碼冷戰」如何發展進行,還有待後續觀察與驗證。只是毫無疑問,特朗普濃厚的「美國優先」底色,已經引發各界緊張,尤其是晶片產業。

早在競選期間,特朗普就多次抨擊拜登(Joe Biden)政府的《晶片法案》是一項「糟糕計劃」,接著大力吹捧自己一貫主張的關稅政策,聲稱美國可以通過一系列關稅操作,促使半導體生產商前往美國建廠;美國眾議院議長約翰遜(Mike Johnson)還暗示稱,特朗普執政後可能廢除《晶片法案》。

因此11月11日,歐洲三大計算機晶片製造商——德國英飛凌(Infineon)、意法半導體(ST)以及荷蘭恩智浦(NXP)就罕見集體發聲,表示所屬公司業務,正因行業的不確定性、民族主義政策趨勢而受損。

歐洲第二大晶片製造商意法半導體將與中國半導體龍頭企業三安光電聯合投資,將斥資 32 億美元在中國重慶市建造一家晶片工廠。圖為意法半導體在瑞士總部。(資料照片)

英飛凌的CEO漢貝克(Jochen Hanebeck)提出警告,「危險在於,這種分散裂解趨勢正在加速」、「供應面正在分裂,而關稅可能會使情況變得更糟,現在關稅似乎無法避免了」;恩智浦的行政總裁席福(Kurt Sievers)也表達類似觀點,指出沒有任何國家能夠主宰晶片產業,也沒有任何國家能夠獨立於世界之外,「如果這種情況成真,晶片將變得非常昂貴,以至沒有消費者能夠買得起任何使用晶片的設備」,「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每個政府將會明白這一點」。

意法半導體執行長謝利(Jean-Marc Chery)則直指美國,表示要在地表個別大陸上重建供應鏈和生產鏈,來生產「中國為中國製造」、「西方為西方製造」的晶片,材料和工程方面的成本都很高,因此他只能說「恭喜美國新總統」。

從市場定位來看,德國英飛凌、意法半導體、荷蘭恩智浦三家公司,都是汽車、電力控制和工業用晶片的主要供應商,並因中國電動車市場的蓬勃發展,所以在華業務開展得相當強勁,因此主打對華關稅的特朗普勝選,無疑是對三家公司構成了極大風險。

歸根結柢,中美矛盾已經進入新階段,牽涉其中的不同行為者往往無法獨善其身,也必然要承受兩強博弈的相關成本。不論特朗普會如何推動中美的「數碼冷戰」,美國必然希望深化對數碼技術、乃至市場、規則的單向控制,同時鞏自己的單極權力結構,而中國作為後發追趕者,也不會在這場博弈中甘居人後。未來的全球數碼爭奪,則將因此反覆展演「碎片化」與「再整合」,成為當代中美博弈的新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