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喻美元霸權：一屋人用空調，為何美國拿着遙控器？│專家有話說

美元對全球經濟周期和利率周期的單邊控制，就像大家同處一個有中央空調的房間，遙控器卻被美國握在手裏。

在北京對話和聯合國南方中心South Center共同主辦、中國公共外交協會指導的「金磚國家貨幣和金融體系改革」對話會上，中國人民大學區域國別研究院院長、北京對話特約專家翟東升教授以上述比喻，批評美元霸權。

翟東升提出，全球貨幣體系應回歸「硬錨」，建立一種新的可兑付貨幣，以實現更公平合理的全球金融秩序。他並從歷史角度審視了世界經濟分裂的可能性，並以蘇聯經濟為例，強調建立平行經濟體系的重要性。

以下為翟東升發言：

首先我要回應一下今天的主題，當前貨幣體系的缺陷。正巧，我曾撰寫過相關的論文，並且在教授的一門課中詳細探討了這個主題。當前貨幣體系的主要特點及其形成可以追溯到1971年的一次違約。這一體系並非通過合法的國際組織、談判、協議形成，而是由於美國在1971年單方面採取的行動所導致的。

二戰後，44個國家簽署並認可了布雷頓森林體系（Bretton Woods system），該體系以黃金作為「硬錨」。如今使用各國貨幣進行兑付只能兑付到美元，但在1945年至1971年間，持有美元的人還可以按照固定價格兑換黃金。因此，儘管這一規則存在邏輯缺陷，但其合法性是得到國際協議認可的。

然而在1971年，美國尼克遜政府單方面進行了所謂的「軟違約」，宣佈「暫時關閉黃金窗口」。儘管當時美國強調關閉是「暫時」的，但事實上這一狀態到現在已持續了半個多世紀。如今的體系可以說是不合法的，它沒有得到任何國家的官方認可。這是我想強調的第一點。

在「軟違約」之後，世界進入了複雜的互動博弈階段。如今，全球貨幣秩序有兩個顯著特點：第一，主權貨幣主要是美元，成為全球儲備資產。其他貨幣，如歐元、日元和英鎊，在一定程度上也具有儲備功能。這種分佈呈冪律分佈，主要特點是一種貨幣佔據絕大部分，其餘依次遞減。第二，現代貨幣與實際商品或資產脱鈎，即不可兑付。換言之，現在持有美元已無法在聯儲局兑換黃金。

這兩個特點塑造了今天經濟金融世界的諸多奇怪現象。例如，每當美國經濟出現問題，美元反而上漲，而非下跌。就如同一個將死之人，其信用沒有崩塌反而大漲。這些反直覺現象源自上述兩個結構性缺陷。我用一個比喻來形容這種不公平性：假設我們在一個大房間裏，有中央空調，但遙控器在我手中。

我根據個人喜好調控温度，忽視他人的感受。問題在於遙控器和空調都是公器，卻被我一個人霸佔。這就好比全球經濟周期取決於美國的債務周期，全球利率周期取決於聯儲局的利率周期。我認為，拋開所有這些金融學的專業術語，這個比喻可以更清楚地解釋當前這種安排的不合理性和它的危害。

另一個不公平之處在於，全世界的錢，本質上儲存在美國的主權信用裏，即你們辛勤勞動所賺的錢都在我的口袋裏，我需要時可以隨時支取，無需你們同意。例如，在新冠疫情期間，美國、歐洲應對疫情不力，但經濟卻依舊繁榮，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因為美國、歐洲、英國、日本這四大央行的資產負債表擴張了10萬億美元。

相當於我在替大家保管錢時挪用大家的錢支付我自己的鉅額賬單。這10億人口佔全世界80億人的一小部分，但是他可以隨意的支取其它國家的人的錢，在這兩年裏每人平均支取1萬美元。

基於以上論述，我與IMF特別提款權部門的長期負責人沃倫·科茨博士（Dr. Warren Coats）合寫了一篇英文論文，主張全球貨幣體系應回歸「硬錨」，即建立一個可兑付的、有硬錨的新貨幣。我們兩個人一個是忠誠的美國共和黨人，一個是忠誠的中國共產黨人，但是我們可以在這個問題上達成一致。這種新貨幣將使全球貨幣體系更加公平合理，長期來看對美國也是有利的。雖然短期內美國享有特權，但長期將導致其產業空心化、經濟泡沫化及社會分裂。

當前國際形勢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良好的機會之窗，以金磚國家為抓手，加上上海合作組織，以及「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甚至歐洲、美洲國家，共同推進一個新的、可兑付、有硬錨的貨幣單位。

剛才有老師提到大宗商品加權平均，這是一個可行的做法。這一新貨幣關聯的商品可以包括黃金、白銀等貴金屬，以及鋼、鋁、鋰、鎳等卑金屬，以及其它所有可以在大宗交易市場兑付的大宗商品。持有該貨幣的人可以在相應網絡中按照固定價格兑換大宗商品，其他貨幣如人民幣，盧布，盧比將參照該貨幣浮動。這種貨幣可以用於貿易和債權債務結算，避免基準單位被敵對國家或者懷有惡意的國家操控。具體利益分享和責任分擔需進一步討論，但必須強調的一點是不能只有一個國家說了算或者有一票否決權。另外鑄幣稅分享機制也尤為重要，是另一個重中之重。

最後我還想談論一下對這個想法的反對意見，及對其反駁。最常見的一種反對意見認為，這個想法已經有前車之鑑了，類似歐元一體化的失敗會重演。理由就是一個地區貨幣一體化了，但財政沒有一體化，兩者之間的這種不匹配將會導致危機。

但我認為金磚幣並非金磚國家貨幣一體化，而是一種防禦性做法，是對當前不合理和潛在危機的邊際改善。很顯然它不是一個能讓從此以後世界太平的方案，而是一個面對當下的不合理和潛在的危機的一些防禦性的安排。各個國家的貨幣仍然存在，各國並沒有放棄自己的貨幣主權，只不過創造了一種新的工具，避免美元和美元相關的支付體系，金融體系潛在帶來的權利和傷害。

回應問答環節：

剛才幾位老師的提問都涉及到我所說的遙控器的比喻，我在這裏再稍作回應。一個是李世默的觀點，認為遙控器為美國帶來了巨大的益處。一個非常準確的描述是，美國曾經是一個偉大、甚至是最偉大的製造業國家，但正是由於這樣的美元化全球貨幣體系，其虛擬經濟環境反過來重塑了其實體經濟。

今天，美國成為一個龐大的金融帝國，但製造業佔比大幅下降。目前，其製造業就業人口僅佔總就業人口的8%，並且自2008年以來一直穩定在這一水平，儘管採取了各種措施卻未能反彈。

因此，可以說美國經濟已經對這種貨幣霸權上癮。曾經「肌肉發達」的它現在變得「脂肪堆積」，而為了維持這種舒適的生活，它必然會努力維持貨幣霸權。就像Marco剛才提到的那樣，他們的反抗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而且儘管我剛才強調，我們創建一個新的、有實物可兑付、無法輕易違約的貨幣單位看起來是防禦性的措施，但實際上它客觀上具有進攻性和破壞性效果。因為一旦這個貨幣單位被創建出來並穩定運行一段時間後，連華爾街的大家族，包括控制聯儲局的或對聯儲局有投票權和分紅權的大家族，也會將部分資金投入這種資產，因為這對他們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另外，我想再補充一點，根據我的研究，在沒有硬錨的貨幣體系中，也就是過去五十年的貨幣體系，誰的主權債務越大，誰的金融越安全。因此，債務率越高越安全，債多不愁。而且這種債務必須是以本幣計價的國債，越多越安全，越少越不安全。但是，如果我們將規則改變為可兑付的、有硬錨的貨幣體系，整個邏輯就會反轉。債權人將擁有巨大的權力，而債務人的債務越多越麻煩。

這是一個規則的重大變化。可惜的是，在我讀過的金融學教科書裏，沒有老師明確指出這一點。這也可以理解，因為中國的金融學教科書和經濟學教科書主要是翻譯自英語，而英語教科書中的知識構造許多停留在金本位時代的邏輯之下。這是我想補充的第一點。

第二點，關於龔剛老師提到的經濟循環問題。我最近正帶領一個小團隊研究蘇聯經濟。因為我們正重新面對一種可能性，儘管我們中國人不願意，但不得不面對這種可能性，即世界經濟正在分裂。那麼分裂之後會怎麼樣？前幾年我出版了一本書，叫做《平行與競爭》，可能是最近一輪中文世界中較早提出平行體系、再造平行體系的書。經過研究，我驚訝地發現，蘇聯從未建成平行體系。

只有在史太林的最後幾年裏，他試圖建設一個平行的經濟體系。但赫魯曉夫上台後立刻飛到戴維營去和美國談和平競爭。結果就是蘇聯失敗垮台，因而才有今天的俄烏衝突。蘇聯的失敗恰恰在於當年毛澤東提出的建議未被採納。

毛澤東曾建議，東風壓倒西風，蘇聯要多少個師中國都可以提供。赫魯曉夫在回憶錄中寫道，他當時回應毛澤東說在核武器時代這個想法是錯誤的，一百個師、一千個師在核武器時代都是炮灰。現在回過頭來看，我認為毛澤東其實是正確的。核武器不能真正使用。它只有在核國家對無核國家時有核訛詐功能，但在核大國之間是無法使用的。假如當年赫魯曉夫聽從了毛澤東的意見，可能垮台的根本不會是蘇聯。

轉載自國際對話智庫平台——北京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