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引論》佛洛伊德:焦慮作為一種精神官能症狀態
【01哲學編按】《精神分析引論》(2018新版)集結精神分析創辦人佛洛伊德於1915至1917年間,在維也納大學的講座內容,以下為該書第二十五講〈焦慮〉之節錄。佛洛伊德於這次講座討論焦慮情緒與 neurosis(德文:Neurose),neurosis 在華文學界有多種譯法,包括 「神經症」、「神經官能症」,及以下的譯本採用的「精神官能症」。在精神官能症之下,佛洛伊德區分了現實性精神官能症與精神性精神官能症,前者的病因是身體性的而非精神的,其症狀並不源自於一個可被釐清的意義,因此在實際治療上被認為不屬於精神分析的範圍(歇斯底里症等精神性精神官能症才算)。現實性精神官能症之中,有焦慮性精神官能症與神經衰弱兩種症狀,本文所論的即關於焦慮情緒與焦慮性精神官能症。
女士、先生們:
我在上一講中所講述的有關一般精神官能症狀態的內容,在你們看來一定是我的所有看法中最不完整的一部分。我知道這是事實,而且我想最令你們驚訝的莫過於其中居然未曾談及焦慮問題,大多數精神官能症患者都抱怨焦慮是最令他們痛苦的事情,事實上,焦慮可能會變得非常強烈,而迫使他們採用最瘋狂的手段。而我卻似乎無意談及焦慮這一問題。這可冤枉我了,事實上,我特別關注精神官能症中的焦慮問題,非常希望與你們一起詳細討論。
我沒有必要為你們介紹焦慮本身,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歷過這種感覺,或更確切地說,這種情感狀態。但是,為什麼精神官能症患者比其他人更多、更強烈地遭受焦慮的痛苦呢?我認為這個問題尚未被認真地討論過。或許它被視為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nervös」(神經質的)和「ängstlich」(緊張的)兩個字通常可交替使用,彷彿它們的意義相同。但我們卻無權這樣做:有些「ängstlich」的人卻根本就不是「nervös」的人,而表現出很多症狀的「nervös」的人,卻反而沒有「ängstlich」的傾向。
然而,無庸置疑地,焦慮問題是一個核心點,在此匯集了最多也最重要的問題,一旦這個謎團被解開,一定能增益我們對我們整個心理生活的了解。我並不認為我能為你們提供一個完滿的答案,但你們肯定期待著精神分析在探討這一問題時採用一種完全不同於學院派醫學的方法。學院派醫學的興趣主要集中在焦慮狀態發生的解剖學路徑上。我們被告知患者的延髓受到了刺激,而患者了解到他所罹患的是一種迷走神經的精神官能症。延髓是一個非常嚴肅可愛的對象,我很清楚地記得許多年前我曾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來研究它。然而,我今日必須指出,若要從心理學的角度來了解焦慮,那麼最無關緊要的事情莫過於了解其刺激所經過的神經路徑了。
一開始,人們很可能花了很多時間來研究焦慮,而不認為它是一種精神官能症狀態。當我稱這種焦慮為「現實性」焦慮,以對比於「精神官能性」焦慮時,你們立刻就會明白我的用意。在我們看來,現實性焦慮是某種非常合理而又明白易懂的狀態,我們可以說它是一個對某種外部危險的知覺的反應;也就是說,是對某種可預期或可預見的傷害的知覺反應。它與逃避反射有關,可以被看作自我保存本能的一種表現。
至於焦慮出現在什麼場合,亦即出現在什麼對象面前及出現在什麼情境之下,當然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一個人的知識狀態,以及他面對外部世界時的掌控感。我們都相當清楚,野蠻人面對大砲時會恐懼,看見日蝕時會驚悸;相反地,一個既知道怎樣操縱大砲又能預測天象的白人,在同樣情況下卻能泰然處之。而在其他場合引起焦慮的正是知識本身,因為知識能使人們預知危險。例如,野蠻人在叢林中看見足跡時會感到驚恐,因為這警告他野獸就在附近,但對此一無所知的人卻無動於衷;一個經驗豐富的水手看見天上有一小塊烏雲,頓覺十分恐怖,因為這預示著颶風將至,但無知的乘客卻認為這似乎不足為怪。
經過更深入地思考,我們就會認識到,我們有關現實性焦慮的判斷——認為它是合理而有益處的——需要進行重大的修正。當危險逼近時,唯一有利的行為就是先對自己的力量進行冷靜的評量,並比較自己的力量與所面臨的危險大小,然後再決定最好的辦法是逃避、防禦,或是進攻。在這種情形下,根本就沒有焦慮的餘地;沒有焦慮,結果也會很好,甚至可能更好。事實上,你們會發現,過度的焦慮是一種最為不利的反應,它使一切行動都陷入癱瘓,甚至包括逃避在內。對危險的反應通常是焦慮情感和防禦行動的混合,受驚的動物表現出害怕並且逃跑,但有利的部分是「逃避」而不是「害怕」。
因此,人們會傾向認為焦慮的產生永遠是一件有害無益的事情。如果我們更仔細地剖析焦慮的情境,我們可能會看得更清楚些。首先要注意的是對危險的準備,這種準備表現為感覺敏銳度及運動張力的增加。這種預期性的準備對生存無疑是有利的;倘若沒有這種準備,很可能會產生嚴重的後果。緊隨此一準備而來的,一方面是運動活動——初步是逃避,高級點的則是積極防禦——另一方面則是我們所感覺到的那種焦慮狀態。如果焦慮的持續時間越短,而且只作為一個信號,那麼這種焦慮的準備就越容易過渡到行動狀態,整個事態的發展也就越有利於個體的安全。因此在我看來,在我們所謂的焦慮中,焦慮的準備似乎是有利的成分,而焦慮的產生則為不利的成分。
我不想討論太多「焦慮」、「恐懼」和「驚悸」等名詞在我們的語言慣用法中是否具有相同意義的問題。我只能說,我認為「焦慮」與情境有關,而不管對象;「恐懼」所關注的則正是對象;至於「驚悸」,它似乎具有一種特殊的意義,它強調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遇到危險所產生的效果。因此,我們可以說,一個人透過焦慮來保護自己免受驚悸。
你們可能已發現「焦慮」一詞的用法有些模糊和不確定。說到「焦慮」,我們通常將它理解為知覺到「焦慮的產生」而引發的主觀狀態,我們將這種狀態稱為情感。那麼,情感在動力學意義上又是什麼呢?在任何情況下,它都是某種極為複雜的東西。情感首先包括特定的運動神經分布或釋放,其次還包括某些感覺;這些感覺有兩種:對已發生的運動行動的知覺和直接的快樂及痛苦感覺——而這種感覺賦予情感主要的基調。
但我並不認為這種敘述已觸及到情感的實質。就某些情感而言,我們似乎可以有較深刻的了解,知道將我們所描述的這些成分連結在一起的核心是某種特別重要的經驗的重現。這種經驗只能是一種具有普遍性質的早期印象,它不屬於個體史,而屬於物種史。為了便於你們理解,我還可以說,情感狀態的構造與歇斯底里症發作是相同的,它們都是記憶的沉澱物;因此,歇斯底里症發作可以視為是新近形成的個體情感,而正常情感則可視為是業已成為遺傳的普遍歇斯底里症的表現。
請你們不要認為我剛才所講的有關情感的觀點是常態心理學的老生常談。相反地,它們都根植於精神分析的土壤,都是精神分析特有的想法。你們從心理學中所獲得的有關情感的理論,如詹姆士—蘭格理論【編按:又譯詹郎二氏情緒論,James-Lange theory】,都在我們精神分析師的理解或討論範圍之外。但是我們並不認為我們有關情感的知識是確切無疑的,它只不過是我們試圖在這個模糊領域內為自己找到前進方向所做的初步嘗試。
然而,我將會繼續前進。我們相信自己知道那個在焦慮性情感中重現的早期印象是什麼,我們認為正是在出生的動作中,才產生了痛苦感覺、釋放的衝動和身體感覺的結合,這種結合已成了足以致命的危險所造成的影響的原型,以後我們就將它重現於焦慮狀態中。由於血液供給(內部的呼吸)的中斷而急劇增加的刺激是當時焦慮經歷的起因;因此,最初的焦慮是一種由有毒物質引起的焦慮。焦慮(Angst)——「angustiae」、「Enge」——一詞強調的是呼吸受到抑制這一特徵,呼吸受到抑制在當時是一種真實處境的後果,現在則幾乎總是伴隨著這種情感出現。
我們還認識到一個重要的事實:最初的焦慮源於與母體的分離。當然,我們深信,經過無數代的繁衍,重現這種最初焦慮狀態的傾向已根植於生物之中,所以個體永遠無法逃脫焦慮情感,哪怕他像傳說中的麥克杜夫一樣很早就脫離了母體,不必親自體驗這種出生的動作,也擺脫不了這一命運。至於哺乳動物以外的其他生物,其焦慮狀態的原型究竟是什麼,我們還不清楚;同樣地,我們也不知道這些生物到底有什麼複雜的情感與我們的焦慮相對應。
對你們來說比較有趣的可能是想知道,一個人怎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竟會認為出生的動作是焦慮情感的起源和原型。這種觀點並非推測的結果,而是得自於人們直覺的啟發。很多年前,我和許多年輕醫生在一家小餐館店吃午飯,一位來自婦產科的住院醫生跟我們說了一件發生在助產士畢業考試中的趣事。考官問一個考生,如果出生時羊水中混有嬰兒的胎糞(排泄物),這意謂著什麼;考生立刻回答道:「這意謂著此嬰兒受到了驚嚇。」她因此受到人們的嘲笑,連考試也沒有通過。我卻暗自同意她的觀點,並開始覺得這個可憐的、純靠直覺的婦女,以準確的知覺觸及到了一種非常重要的關係。
讓我們現在轉而考慮精神官能性焦慮的問題。精神官能症患者的焦慮究竟表現出什麼新的形式和情境呢?這裡要說的很多。首先,我們發現有一種普遍的憂慮,一種自由漂浮的焦慮,它很容易依附於任何適合的意念上,影響判斷力,選擇所預期的事物,等待著任何可以讓它證明自己合理的機會。我們稱這種狀態為「預期性焦慮」或「焦慮性預期」。那些受此焦慮折磨的人總是預知種種可能的災難,視每一件偶然之事為不祥之兆,總是從某種壞的意義上去看待每一件不確定之事。在許多不被視為有病的人身上,也可發現這樣一種預期災難的傾向,而被視為是一種性格特徵,人們稱他們是過度焦慮的或悲觀的。然而,這種過度的預期性焦慮構成了某種精神異常的普遍特點,我將這種異常稱為「焦慮性精神官能症」,並將它歸入「現實性」精神官能症一類。
相對於這種焦慮,還有第二種焦慮。它在心理上有所連繫,依附於特定的對象或情境,這就是各式各樣且經常非常奇特的「畏懼症」。著名的美國心理學家史坦利.霍爾(一九一四)最近不厭其煩地用了一些優美的希臘語來命名一系列的畏懼症,聽起來就像是埃及的十種瘟疫,只是其數目遠超過十個而已。請聽聽下面這些可以成為畏懼症對象或內容的東西:黑暗、天空、空地、貓、蜘蛛、毛蟲、蛇、老鼠、暴雨、利刃、血、圍場、群集、獨居、過橋、航海和乘火車旅行等等。要理清頭緒,不妨將這些雜亂無章的東西分成三組。
第一組的對象和情境就連正常人看來也是神祕可怕的,它們的確與危險有著某種關係;因此,儘管這些畏懼症的強度已被誇大,但仍未讓我們難以理解。例如,遇見蛇時,很少有人能保持一種趨近、喜愛的心態,可以說蛇的畏懼症是人類的一個普遍特徵。達爾文曾生動地描述他看到一條蛇向自己撲來時禁不住恐懼的情景,即使他知道中間尚隔著一塊厚玻璃板,他不會遭到蛇的襲擊。
現在我們可以談談第二組的情況了,在這組案例中,對象或情境與危險的關係仍然存在,不過我們常常忽視這種危險,並不會預期它的到來。絕大多數的情境畏懼症都屬此類。我們知道,乘火車旅行比呆坐在家裡更有可能遇到危險——有可能發生火車相撞的事故;我們也知道,乘船時,船可能會下沉,而有被淹死的危險;然而,我們並沒有想到這些危險,仍無憂無慮地坐車和乘船旅遊。無疑地,我們正在過橋時,橋也可能忽然斷塌,我們也會從橋上掉入河中,但這種情況很少發生,以致人們並不將它視為一種危險。獨居也有危險,所以在某些情況下,我們也避免獨居,但這並不是說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忍受暫時的獨居。群眾、封閉空間、雷雨等等也多是如此。在這些精神官能症患者的畏懼中,令我們奇怪的部分與其說是它們的內容,還不如說是它們的強度。畏懼症的焦慮是勢不可擋的。有時我們覺得,精神官能症患者所害怕的東西,絕不是他們所謂的這些在特定情況下也會讓我們感到焦慮的事物或情境。
現在讓我們來討論第三組畏懼症,這種畏懼症很難為我們所理解。例如,一位強壯的成年人在自己熟悉的家鄉竟會害怕從街上走過或穿過廣場;一位健康的婦女竟會因為一隻貓擦身而過,或一隻老鼠從房間穿過而大驚失色。我們怎麼將這些事物與這些人所憂慮的危險連繫起來呢?就這種動物畏懼症來說,它顯然不是一般人的畏懼強度增加了的問題;相反地,許多人一見到這些動物會情不自禁地想逗逗牠、摸摸牠。令許多婦女如此害怕的老鼠在德國同時也是一個表達感情的重要詞語,一些姑娘很樂意聽她的情人叫她「小老鼠」,可是一看見老鼠又會尖叫起來,產生一種害怕的感覺。就一個患有懼曠症的男人而言,我們能做的唯一解釋是他的表現就像一個小孩子。小孩子實際上是在受過教育後才不將此視為危險的情境而加以逃避;事實上,如果我們陪著懼曠症的患者一起穿過廣場,那麼他也不會感到焦慮。
我剛才所描述的這兩種形式的焦慮——自由漂浮的預期性焦慮和與畏懼症密切相關的焦慮——是各自獨立的。某一種焦慮並不是另一種焦慮的更高階段;它們只在某些特例中同時出現,而且純粹是出於偶然。畏懼症患者並不一定會表現出最強烈的普遍性憂慮,那些整個生活都受到懼曠症限制的人可能完全沒有悲觀的預期性焦慮。某些畏懼症—例如懼曠症和鐵路畏懼症——可以證明是在長大後才罹病的;另一些畏懼症——例如害怕黑暗、雷雨和動物——則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前者被視為是嚴重的疾病,後者則看起來更像是怪癖或怪念頭。如果一個人表現出後者中的某一種畏懼症,那麼人們通常可以推測他還有其他類似的症狀。我必須補充一點,即我們把所有這些畏懼症都歸入焦慮性歇斯底里症一類;也就是說,我們將它們視為一種與我們所熟悉的轉化性歇斯底里症有密切關聯的異常。
書名:精神分析引論(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
作者:西格蒙德.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
作者簡介:奧籍猶太人、精神分析學派創始人。生於捷克,後隨父母遷居至奧地利,1873年進入維也納大學習醫,1938年為逃避納粹的統治而遷居英國,1939年過世於倫敦。佛洛伊德提出了本我、自我、超我人格三分結構等重要理論。其所創立的精神分析學說對人格理論、精神病、心理治療等方面有重大貢獻。
譯者:彭舜
【本書內容獲「左岸文化」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