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變謊話」　台卸任高官反思美國霸權衰退與墮落

11月的國際事務異常熱鬧，約在一周內連續三個東南亞國家相繼舉行東盟會議、G20峰會、APEC會議，以及中共二十大後習近平積極展開的大國外交，都令世人看到了「亞洲時刻」。而美國則經歷中期選舉後政黨版圖重整，以及特朗普（Donald Trump，台譯作川普）提交參選2024年總統文件，美國變局將如何左右世界走向，亦令外界頻密關注。就在此時，一位台灣美國外交政策專家的新書悄然出版，聳動的標題令人難以想像該書出自於台灣政壇曾經的高層精英。

台灣美國研究專家的自省錄

這部聚焦於冷戰後美國外交政策失敗與困境的新書，名曰《美國霸權的衰退與墮落》。作者係曾任台灣考試院院長的關中，他還擔任過國民黨副主席，被視為該黨選戰操盤手之一。關中的學術經歷亦為亮眼，擁有美國「外交官搖籃」名校佛萊契爾法律與外交學院（Fletcher School of Law and Diplomacy）國際關係博士學位，其涉及美國外交和對華政策的研究享譽台灣學界，曾任教於台灣大學政治學系與政治大學東亞研究所，專著《意識型態與美國外交政策》至今仍是台灣不少專業課堂上的教材。

由於戰後台灣歷史的特殊性，台灣知識精英往往「親美」，知識典範和體系亦移植於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主流學術圈。關中也不例外，他赴美攻讀碩博士學位的1960年代末至1970年代初，正是「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這個現象在台灣興起的時期，而他在新書中不避諱地自述年輕時期對美國有着美好的看法，對於充滿美國優越感與使命感的「例外主義」（exceptionalism）更是印象深刻。

因此可以說，《美國霸權的衰退與墮落》這本在台灣書市罕見的「批美」、「反美」著作，既是對美國冷戰後外交政策的批判式檢討，也折射了作者本人自我反省的心路歷程。

美國「朋友」比敵人還可怕

繼去（2021）年出版《特朗普和特朗普主義：分裂的美國》，在新出版這部幾乎顛覆台灣社會對於美國正面形象的姊妹作品中，關中細數冷戰後從老布殊（George H. W. Bush，內地譯作老布什，台灣譯作老布希）到拜登（Joe Biden）六位美國總統的的內外施政，總結美國戰略的失敗，令美國曾經享有的「單極時刻」（unipolar moment），在不到20年的時間便被消耗殆盡，還走上衰退，「大美和平」（Pax Americana，又譯作美利堅治世）可說是曇花一現。「造成這種結果完全是美國自己的錯誤，簡單地說，便是對歷史的無知以及不重視地緣政治。」

在美國對外政策的認知錯誤上，關中認為，美國完全以西方的歷史，尤其是歐洲的歷史來看待和解釋非西方的世界，包括東方的興起。美國完全以西方的價值觀來判斷非西方國家的善惡和是非，並把基督教文明視為普世價值，排斥其他宗教文明。此外，美國由於地理優勢和兩次大戰「後來居上」，使之成為一個自大和傲慢的國家，既不尊重其一手創建的聯合國，還自認可不受任何國際組織和協議的約束，美國把全世界的安全視為自己的安全，可是從不重視其他國家的安全，往往以超強軍力干預造成動亂之後，又一走了之。

關中在書中反覆論證，冷戰結束後的25年內，美國在海外用兵152次，並對世界一半的人口進行各種制裁，一年軍事預算高達7,000至8,000億美元；而二戰結束至今75年，美國在海外仍維持了700個以上的軍事基地，和十幾萬駐軍。關中批評，這是由於美國始終不放棄「冷戰思維」，透過尋找新的敵人來支持美國霸權，對外用兵也是為了強推美國的價值和擴大影響力。「有美國這種朋友，比敵人還可怕！」

回顧拜登上台後屢次強調的「以規則為基礎的秩序」（rules-based order），關中質疑「講規則和秩序，美國最沒有資格」。他舉例，1994年以後美國從未接受過聯合國通過的決議和法律，包括更早於1982年通過的《聯合國海洋公約》；更為要緊的是，美國如今的「一個中國政策」，把《與台灣關係法》凌駕於中美建交三個公報之上。因此，美國主張的「規則」，其實就是美國的利益，也是缺乏正當性的，「我們可以認定所謂『以規則為基礎的秩序』就是美國帝國主義專用的名辭。」

關中也把目光放到了美國這座「民主燈塔」的內部運作，從而指出其國內危機體現在民主倒退與失能、嚴重的貧富不均、種族主義的壓迫與歧視，還包括了疫情失控、墮胎合法化爭議、對槍枝氾濫束手無策等擴大分裂的亂象不止。關中援引了美國俗諺「盲人領導盲人，結果雙雙掉進溝裏」（If a blind man leads a blind man, both will fall into a pit），作為當今美國的寫照。

從好感到反感　破滅的美國夢

如今成為世界走向「G2格局」的中美關係，雖然不是本書的重點，但仍可在關中的論述中見到期待與憂慮。關中的看法流露出「東升西降」的味道，他認為如今世界的權力轉移正朝向東方發展，西方文明業已衰退，過去40年間中國從未對外用兵，也未干預他國內政，成為世界僅次於美國的大國，「中國人有耐心和韌性，相信時和勢都在中國一方」。

相對於此，關中看到了西方無法理解中國翻天覆地的變化，美國對中國的成就尤為感到不解和恐懼，從2015年之後把中國當作首號敵人，「口誅筆伐，污名化和妖魔化不留餘地」，「甚至已到了口不擇言、潑婦罵街的地步」。關中語帶痛心地反問，「問題是美國何時變得如此脆弱，一個和平崛起的中國竟能傷害美國的利益？這是標準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關中以其研究美國出身的功底，在書中列舉了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台譯作季辛吉）、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台譯作杭亭頓）、乃伊（Joseph Nye Jr.，內地譯作奈，台譯作奈伊）、費格遜（Niall Ferguson，內地譯作弗格森，台譯作佛格森）、卡普蘭（Robert Kaplan）等數十位西方學者對美國從歷史到現實的看法，英文參考文獻便多達15頁，解構且重構了他以及主流觀點對美國的認識。

書中處處可見關中的痛心疾首與感嘆，他寫道：

對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而言，美國的「價值」早已破產；當美國的「朋友」十分危險，因為美國可以欺騙你，也可以拋棄你。美國在「北約」東擴上是如何欺騙俄國的，美國在阿富汗是如何拋棄它支持的政府。除非是目盲和智障，有哪一個國家還會相信美國連自己都不會相信的謊言。

而早年曾經親美、慕美的關中，則是如此自我反省，「我看的書愈多，對美國的反感愈深。為了維護美國的霸權，美國可以無惡不作，甚至謊言說盡」，「天下有這樣霸道的國家嗎？」他進一步寫下了這樣的反思：

我個人一生醉心於研究美國外交政策，但我年輕時對美國美好的看法已完全破滅。美國的神話變成謊話，美國的民主變成笑話，美國的資本主義成為戰爭資本主義、掠奪式的資本主義和贏者通吃的資本主義，毫無公平、正義和理想可言。美國今日之內政不修，外交進退失據，已非三言兩語可以描述。

世界認識正在發生悄然轉變

可以預期，關中的表述看在多數台灣讀者眼中，或感尖鋭，或感極端，或感偏激。這也可解釋了這本新書上市至今約莫十天，理應是熱門的打書期，可是竟一反常態，相關討論卻寥寥無幾的背後原因。

不過關中對於美國以及中國大陸想法和觀點的轉變，在台灣並非唯獨其一。還能看到朱雲漢、蘇起等等美國訓練出來的政學界精英，近年來都不約而同改變和調整原有的認知與論述，對美國和西方產生更多的疑問，對中國大陸則重新盤點研判。

關中用一句話總結他對當前美國的觀察：「任性卻搖搖欲墜，雄心勃勃卻毫無能力」，並判斷中美之爭最後將是政治制度和政府績效之爭。關中的看法無論放在香港和台灣輿論界，多少帶有「驚世駭俗」的衝擊意味，卻可說是原有對世界的固化認識，正在悄悄發生從量變到質變過程的一個註解、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