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駐非工程師曹豐澤|中國救第三世界 第三世界也救中國

撰文:吳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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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後」、黑龍江省高考第七名、清華本碩博高材生、未來學者獎學金得主、大V、「曹大佐」、中國電力建設集團駐外工程師、「去非洲」理念倡導者和實踐者、理想主義者……1994年出生的曹豐澤有很多標籤,也有很多爭議。最新引發關注,是其2023年9月17日在《文化縱橫》所做的一場演講,該演講隨後被整理為文字版《中國青年工程師的「發展主義」選擇》,在該文中,曹豐澤用平實的語言分享了自己求學、工作以來的經歷和思考,尤其是其在非洲工作的所見所聞所感,以及由此引出來的中國企業在走出去過程中面臨的問題和挑戰。

日前,《香港01》記者通過視頻連線專訪了身在贊比亞的曹豐澤。對於其文的破圈傳播和高關注度,曹豐澤坦言「有點意外」,一方面是文章很長,很多人還願意看下去,另一方面也說明雖然「一帶一路」參與的人很多,對中國經濟的影響也非常深遠,但真正能長時間深入到沿線國家的人很少,「我講的東西對於知識分子這個圈子來說確實比較新鮮」。此外,曹豐澤還談到了表達方式的重要性,「我是學理工科出身,不是學文科的,所以我說的都是大白話,大家都聽得懂,是工人階級的語言,所以受眾相對來說會更廣一些。」

曹豐澤。(清華大學)

「理想主義的路是走得通的」

2021年6月,曹豐澤從清華大學博士畢業後,成為中國電力建設集團駐非洲的工程師,第一個項目在坦桑尼亞的一座水電站,擔任項目大壩部分的總工程師,相當於項目的副總工。

為何放棄北京的「中產」生活選擇非洲?這是很多人的疑惑。曹豐澤在文章一開始花了很長篇幅鋪墊和解釋,「如果單從做題這個領域來衡量,一個正常人在一生中遇到一個比我做題能力更強的人的概率基本上是零。」「經過這麼多年以來的心理轉變,我現在對東亞這一套從生到死的,基於排名的成就體系持有一種徹底的否定態度。也就是說不光是做題,包括升官發財所有這些被後天建構出來,但凡是涉及到排名的、攀比的,然後忽悠你東亞人從生到死一直像一個老黃牛一樣勤勤懇懇工作不休的這一套,我現在也都持有完完全全的否定態度。我認為這些東西沒有任何的榮譽可言,也不值得任何尊敬。」曹豐澤對《香港01》表示,這也是自己面對網路樂於「抬槓」群體所做的一份「免責聲明」,以此來說明,選擇非洲「不是因為我不配留北京,而是那種所謂的中產生活本身實在無法忍受。」

在網路的多次公開發言中,曹豐澤毫不掩飾自己去非洲追尋「理想主義」的初心。到非洲半年後,曹豐澤在一篇自述文中這樣寫道,「一轉眼,來非洲已經快半年了。短短半年,我卻紮紮實實地明白了『理想主義』這四個字究竟意味着什麼。回想半年前,我興高采烈地離開清華,懷抱着滿腔熱情來到非洲,一心想要為坦桑尼亞人民用上清潔而充沛的電力貢獻我的『畢生所學』,給人類命運共同體添磚加瓦。」經過半年多的磨礪,曹豐澤說,理想主義者的生活從來都不酷,理想主義的道路也從來就不豪邁。甚至,掰着手指頭算日子,被動地熬過那些艱難的時光,也算不得什麼本事。而是,在日復一日的艱辛與失敗中,不停息地思考如何工作,如何解決現實中不停湧現的既不酷也不豪邁的千百萬個問題,永不停息,這才是理想主義者。

曹豐澤在非洲。(受訪者提供)

曹豐澤的「非洲故事」被各方關注,正是日復一日不停思考的結果,也因為日復一日,所以他得以深入到當地人的日常生活,並有底氣以理工科式的簡單直接,戳破諸多宏大敘事的不落地,中國國內知識分子與當地實際的脱節,以及普羅大眾層想象出的「虛假非洲」。迄今,曹豐澤在非洲已經兩年半,但他自覺對非洲的了解「非常皮毛」,尤其跟那些在非洲混了很多年的老前輩比。

「債務陷阱論」、「大撒幣」經不起推敲

雖然「非常皮毛」,但曹豐澤的一線觀察至少提供了一個有參考價值的面向,以及倒逼着官方和知識分子群體去思考和追問:究竟該如何破解「內宣不行、外宣不行」的局面?如何才能實現學術話語體系與當地實際的有效對接?

過去十年,伴隨着國家層面的「一帶一路」戰略,以及企業自身發展所需,企業出海成為趨勢和常態,在社會面還流行一句話——不出海就出局。根據官方統計,2013年以來,中國在非洲參與建設6000多公里鐵路、6000多公里公路、80多個大型電力設施。蒙內鐵路、亞吉鐵路、剛果(布)國家1號公路、贊比亞下凱富峽水電站、尼日利亞萊基深水港、非洲疾控中心總部等一系列標誌性工程不斷湧現。目前,共有3000多家中國企業「深耕非洲」,從傳統的製造業、工程建設等領域擴大到科技、電子商務等新興行業。

與此類基礎設施建設相伴隨而生的,既有來自外部世界的「債務陷阱」、「新殖民主義」等批評與質疑,也有來自中國內部的「大撒幣」、「無償援建」等不解與不滿。曹豐澤表示,如果先不算政治賬,單從經濟賬來看,中國在非洲這麼多年是不虧的,長遠來看要比西方國家那種大肆掠奪要實惠很多。「本屆政府對投資非常理性,很多投資項目也收得非常緊,我們作為國企想要獲得資金並不容易,一定要反覆論證這個項目的安全性、可靠性,才能從國內獲得資金,大多數情況下我們用的並不是中國官方來源的資金,有一些是中國或者外國的私營資本,有一些是當地政府的資金。而這些資本肯定是服務於自身的經濟利益的。」

2017年1月11日,在肯尼亞蒙巴薩,當地民眾在中國承製的蒙內鐵路首批內燃機車旁載歌載舞。(新華社)

對於國內普遍爭議的「大撒幣」式援建,曹豐澤直言「大家到現在還習慣於把我們這些出海打灰的工作稱為『援建』。大部分的工程,都是正常的商業合同,你給我錢,我給你打灰,然後我賺一個合理的利潤。援助當然存在,一般都是學校、醫院這種人道主義性質。換個角度說,我們現在畢竟是一個市場經濟的地球,我們做事肯定是要服從這種市場經濟的邏輯的,單方面的援助關係它永遠不可能長久,只有雙向的互利互惠的關係才有可能長久,這是一定的。」再比如「債務陷阱論」,曹豐澤說,「所謂中國債務陷阱搞新殖民主義這個說法是非常可笑的,因為任何債主,沒有一個不是希望債務人老老實實把債按時還上的。」

而對於中國企業走出去面臨的核心挑戰,曹豐澤總結為「中國企業內部競爭的外溢」,因為「一個事業有沒有發展前景,還是得看能不能賺到錢,只要有錢賺,其他的問題自然會去努力解決,但是如果沒有錢賺,問題就比較嚴重。」「我現在最擔心的再過三五年,大家在國外賺不到錢了,一帶一路再怎麼說好也不會有人去了。」「新殖民主義」不過是西方國家遏制中國的手段,這是已經擺在枱面上的,但對非洲人民來說,「本質上大家都是日子人,重要的還是看跟着你我能不能賺到錢,或者我的生活有沒有變好。」

中國並不虧,且非洲各國在此過程中也獲得了實實在在的發展和利益。數據顯示,中國穩居非洲第一大貿易伙伴國地位,對非洲經濟增長的貢獻率超過20%。2022年,中非貿易額為2820億美元,佔到非洲對外貿易總額的20%。當前,21個非洲國家已經享受98%輸華產品零關稅待遇,非洲12國18項農產品在「綠色通道」項下獲得輸華准入。2022年,中國對非洲直接投資存量超過470億美元,是2013年的1.8倍。但在曹豐澤看來,中國在非洲的經濟存在非常強,但國內對中國人在非洲的存在形態完全是兩眼一抹黑,「學界完全沒有跟它有關的任何理論研究,甚至你問我現在有多少中國人在非洲,沒人能給你一個確切的數字。」問題出在哪?

「人類命運共同體」需要落地

在去年9月的演講中,曹豐澤提到了「內宣不行、外宣不行」的問題。在接受《香港01》專訪時,他重申了自己的觀點,「不管是工程師還是工人,大家的共同點就是能幹活,一個人能頂兩三個用,但是嘴皮子非常不溜。」所以「中國人在這一點上非常吃虧,國內尚且完全不關注,那你想想國外會對中國人的觀感很好嗎?那必然是不可能的,大家對中國人如果說沒有什麼負面看法,那已經很幸運了,你還想奢求什麼正面看法。西方的文化霸權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那是需要經年累月的高強度投入,高強度洗腦的,不可能是你埋頭幹活,然後人家日久見人心對你感動了的。」

2017年1月18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在瑞士日內瓦萬國宮出席「共商共築人類命運共同體」高級別會議,發表題為《共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主旨演講。(新華社)

一線的工人素質良莠不齊,且都是為了養家餬口才出來的,沒有總結能力。當地有影響力的華人華僑以生意人為主,也都在忙着算經濟賬。如何在非洲做好國際傳播,國家層面的需求很強烈,國際傳播在二十大報告中也被正式確定下來,尤其是隨着全球南方悄然興起,這種需求更多了一層長期戰略意義。習近平在第三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開幕式的主旨演講中也提到,要加強智庫、媒體、文化等領域的多邊合作平台建設。但在現實層面,曹豐澤直言,「國家層面的宣傳落不了地。」因為「你天天講人類命運共同體,你跟總統說說行,跟省長說說行,你跟老百姓說誰聽得懂?什麼叫人類命運共同體,人家關心的就是自己柴米油鹽的事情。」

對此,曹豐澤一方面強調「這事不能急」,因為「中國的輿論能力落後,不是一兩年的時間就能追上的」,另一方面認為國家層面需要提供多元化的渠道,增加人員交流和往來,尤其是需要增加知識分子群體的高強度來往。「現在很多時候指望孔子學院,一個孔子學院能容納幾個老師?一個非洲國家幾千萬人口,至少需要幾萬或者十幾萬中國知識分子的高強度來往。」「從國家層面來說,要儘可能的多提供平台,為知識分子去第三世界深耕創造條件,比如比較好的收入,一個能發揮自己才能的平台等。這樣高強度的投入和深耕,才可能把當地的政治、文化研究透,也才能因地制宜做好國際傳播。」

具體到在非洲的國際傳播,曹豐澤建議,國家層面不要搞大水漫灌,不妨在每個地區選擇兩三個基礎條件相對好且與中國關係相對好的國家,多投入資金和精力,展開相應的基建、人員交流、政治聯繫、產業扶持等,搞出來幾個示範櫥窗,可能會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搞試點不僅是中國的強項,也符合工業化的一般規律。因為同樣是非洲國家,有的國家政局相對穩定,人民也比較溫和,一次性多投入一些資源,風險好控制,效果也好。但有一些國家政治風險太大,搞大水漫灌往往入不敷出,對方也不會領情。

雖然寄望於知識分子的高強度流動,同時也是旁人眼中的高級知識分子,曹豐澤卻多次表達過對知識分子群體的「失望」。在演講中也說,「我們的知識階層,他們想象出來一個非洲,想象出來一個勞動階層的形象,然後想象他們的生活和麪臨的困難。連你的背景和任務都是想象出來的,你覺得你想象的他們的實際狀況得失真到什麼程度?」「所以很多時候我和一些受過高等教育的所謂的知識分子交流,剛說了三兩句話,我就覺得,他們這簡直就是你說城門樓子,我說胯骨軸子,根本沒法交流。後來我本人也像我幹活的同事們一樣,開始不願意跟這些知識分子交流。因為我只能感受到令人絕望的愚蠢。」

中非關係。(Getty)

也因為這樣,所以曹豐澤認為除了增加學校之間的來往,也可以讓一些學者來企業掛職,一些企業高管也來學校掛職,通過這樣的「交叉掛職」,學者能熟悉中國企業在國外的實際發展情況,學生也能掌握到「一帶一路」在沿線不同國家的實際狀況。談到這部分時,曹豐澤又提到了「日復一日」的重要性——「很多東西確實需要時間來磨,需要日復一日的無聊和沒意思,這樣才可能有比較深入的感悟。」

「我最希望的是破除中國人的觀念」

雖然出生在中產家庭——父母都是重點大學畢業,從清華博士畢業後,北京中產生活也是唾手可得,但曹豐澤始終對這樣的生活避之唯恐不及,並捫心自問:如果說我過去二十多年的努力導出的是這樣的生活,那我為什麼不現在就去死?相比起來我現在就死好像還更幸福一些。

在接受《香港01》專訪時,曹豐澤將其對中產生活的邏輯推理應用到了「一帶一路」這一國家戰略上,並總結為中國在救第三世界,同時第三世界也在救中國。「中國救第三世界是物質層面的,他們沒有這些東西,我們去幫助他們以一個更實惠的價格,更高的發展速度,更好的金融服務模式把基礎設施儘快搭建起來,讓他們過上物質層面更好的生活。」

為什麼說第三世界救中國?「不是過剩產能輸出這麼簡單,主要是觀念上的救。說白了是對中國人觀念的改變,尤其是中國青年的觀念,就是一定要吃苦,一定要待在大城市,滿足其他人對我的期望……我其實最希望的是破除中國人這樣的觀念。中國人現在困在自己的邏輯體系裡,把吃苦當成了目的,造成了越發展越不幸福的悖論。第三世界雖然落後,但他們的生活態度可能更對中國人有啟發意義。」「我們現在處於一個轉型期,不管是中產階級,還是普通百姓,大家都處於一種深深的不安全感中,不僅原來的發展路徑需要變革,觀念也需要變革。」

說到底,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更好的生活。「一帶一路確實有助於輸出我們的一些產能,有助於中國人的一些就業,但這是長久之計嗎?」最終還是要走向第三產業,「走向第三產業需要的是什麼?需要觀念上根本的改變,不要把娛樂、享受看作是一個很負面的東西,然後瘋狂去卷,這也是我對北京中產核心的批判,我覺得他們太苦了,他們明明必沒必要搞的那麼苦,大家說白了都是身家百萬千萬的人,結果把自己搞的可能還不如非洲一個躺在樹下曬太陽的一無所有的黑人。」

觀念的變革何其艱難!就像曹豐澤的理想一樣——我的理想顯然不是打灰本身。我的理想是改變眼下這套以西方列強為主導的極端不公的國際秩序,讓人們都能得到與其辛勤和貢獻相匹配的回報,而不是八億條褲子換回一套客機的倒行逆施。但顯然,就算我祖墳大冒青煙,這輩子能混成個什麼廳長,憑一己之力也不可能實現這一宏願。但至少,我知道該如何往哪個方向走。我知道我去非洲修水電站,就能推動這個宏願向前前進小小一步。我的貢獻跟這座大壩比是個小數點,這座大壩跟「改變國際秩序」比更是個小數點。但我十分確信,我這個二階無窮小的貢獻,必定是個正數。至少,那位高級灌漿工和他的家人在乎。河水灌進他的田地,電流鑽進他的家,他的女兒打開電視,看得到泡沫劇,也看得到《走近科學》。她的眼睛翻越這個小小的斯蒂格勒峽谷,看向人之所以成為人的玄機。那是我們曾經走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