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凱彤：我穿故我呈現

她頂著一頭短髮，化著淡妝，穿著灰色長外套與牛仔褲、內搭演唱會tee，腳踏黑靴，很簡單，但很盧凱彤。

何謂很盧凱彤？不如先認識她的時尚icon——Patti Smith。Patti Smith穿衣服很簡單，永遠都是黑白色，配靴子、西裝外套，但整個人都超越了時代。盧凱彤最欣賞她所有創作都來自於自己的生活，音樂就是她的fashion，更從icon身上看到「一個人的存在價值不在於身上的衣服有多貴，而是他的行為、說話才是真正代表一個人。她如何利用自己的時間來綻放自己的才華，這才可以用來定義一個人。」大概她也是受這位時尚icon影響，打扮以黑白灰為主調，但黑白灰的力量不止來自簡潔，而是清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繼而呈現如此一面的自己。

這種黑白灰哲學，不止體現在她的衣著上，也在她的音樂與生活之中出現。她選擇簡潔的衣著，在音樂上也選擇了回歸至簡單的「一人一結他」，生活中享受一個人弄貓、看電視、寫歌的時光。黑白灰的衣服看似沉悶，這色調卻是光與影的呈現，七彩顏色組成白色的光，而黑則缺少顏色的組合，中間的灰，不就是從有到無、無到有的過程？穿上黑白灰的衣服，正是自我簡潔有力的體現。

她的時尚關鍵詞：選擇，不是更多，而是更少

盧凱彤以「簡樸」來形容自己的風格。現時她已經很少購置新衣了，買的話主要選擇一些喜歡的外國品牌，如：Ann Demeulemeester、Maison Margiela、COS、Rick Owens等。她會去了解該品牌或設計師的設計精神、創作意念、剪裁特色，因為自己穿着的不只是一件蔽體的衣服，還是一個意念，猶如自己聽音樂一樣，不只聽旋律、看歌詞，而是去欣賞創作者背後的故事。「又俾你諗到嘅？」是創作者給予我們的驚喜。值得一提的是，Ann Demeulemeester正是在街頭看到Patti Smith的照片才受啟發成為時裝設計師。時裝與音樂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相互影響著彼此。

如同她形容她的時尚icon Patti Smith，時尚的價值不在於衣服多貴、是否限量，而是穿衣的人的內涵。一個人的內涵由其外表、行為呈現出來，同時從一個人的外表、行為就能窺探他的內涵。我們要認識盧凱彤的時尚，或許從她的音樂開始。

不知不覺間，盧凱彤已經出道十五年了，由青澀的中學生到今天自資出唱片、開演唱會的唱作人，外表和心態上的改變是肯定的。她最近為演唱會而找出出道時的舊照，看到第一次接受訪問時的照片，直言「接受唔到」。初出道時不懂管理形象，儘管妝容由星級化妝師操刀，化妝後仍然「不似人形」，笑言自己對不起化妝師。從此以後，她才開始接觸化妝美容、衣着配搭。

入圍過台灣金曲獎最佳國語女歌手與最佳作曲人，又擁有「港台首席女結他手」美譽，盧凱彤的出現似乎都伴隨著一把結他。剛出道時，她說自己都不會用一些過於複雜的技巧，慢慢地，她把自己訓練成擁有十八般武藝的結他手。那時正是四年前，她入圍金曲獎的一年，她急於證明自己的能耐，急於證明自己不負「港台首席女結他手」旳名號。可是跑得再快的選手都需要停下來休息的一刻，重整狀態。從浪漫曲風，到搖滾、搖滾加電子的編曲，她曾經追求炫技式演奏，給予觀眾一場音樂的饗宴，而如今，她選擇褪下繁瑣，將一切還原基本步，僅以「一人一結他」站在台上。她說，現在更希望與觀眾分享自己的故事，沒有龐大的樂隊，華麗的演出服，純以十五年來的經歷來豐富她的音樂。這就是我眼前的盧凱彤，不需華服來包裝，因為她本身已足夠精彩。

由以前撒手任由化妝師、造型師擺弄，到今天她自己決定演出服裝與妝容，這個過程也是她對個人風格的探索。每個人都有不堪回首的造型，儘管把最好、最流行的元素放在身上，但與自己不搭也是徒勞。唯有穿上合適自己的衣飾，清晰自己想找怎樣的路，一件T恤，也穿出了自身的意味，雖未必能成為經典，卻能在數年後回顧時仍能入眼。

訪問中，我問盧凱彤一個問題：有沒有一些東西是你自己很重視，卻被他人忽略了？她想了想，回答說：「我覺得別人很忽視我填詞的才華。」

上一張專輯《你的完美有點難懂不代表世界不能包容》，她花了很多心思、時間為每一首曲填上逐字逐句，得回來與歌詞相關的回響卻很少。說到這裡，我與她不免同時感嘆愈來愈少人閱讀文字，愈來愈少人咀嚼文字背後蘊含的意義。我說，我們也被勸說「寫少啲啦，無人睇㗎」，不如多出一些吸睛的圖。她說，這不是很諷刺嗎？從事文字工作的人竟被叫少寫些文字。可是光在感慨是無用的，盧凱彤選擇反省自己。其實我們每天在瀏覽資訊時，是不是也「 too long, didn’t read」呢？想要對衡即食文化的侵蝕，倒不如從自己開始學會慢吞細嚼，學會細味創作背後的故事。她不但在有限的時間裡發展着自己的才華，也在有限的時間裡主動了解他人的才華。

T恤是一件很有力量的時尚單品

衣服以外，她同樣會去欣賞物件背後的工藝精神。譬如購買鍋碗瓢盆，她講究材料物質，講究是否手工製作，因為吃飯時，器皿不但盛載食材，吃進肚子裡的也不只是果腹的食物，還有手工製的人情味、氣氛和創作者的心思，這亦是生活的fashion。她說是自己逐漸長大了才學會欣賞那些設計內涵，我也相信欣賞美的目光是需要時間培養的，也需要自己的經歷去打磨。快速時尚雖然跟得上潮流又吸睛，卻是稍縱即逝，唯有設計的內蘊才能長久保鮮。

訪問時，她穿上了演唱會T恤。T恤是一件很有力量的時尚單品，不論印上字句還是圖片，都表達着穿衣人的思想。她的T恤上，印着伊朗藝術家Salman Khoshroo（下稱SK）為她演唱會Clean Tone Live創作的個人「裸像」。患病時，盧凱彤常以畫畫來抒發情緒，更開始留意不同畫家。她無意中在instagram上瀏覽到SK的畫作，並逐漸了解他的作品。SK原來是名街頭攝影師，後來2009年間因為Iranian Green Movement街頭抗爭被政府鎮壓，便被逼留在工作室中繼續創作，以創作人體「裸像」為主。直接繪畫人體裸像必然違反了伊斯蘭的宗教規條，SK則通過疊加顏料來勾勒人體輪廓，帶點曖昧與反抗思味，也像是以繽紛的顏色給予人期盼。盧凱彤直言自己完全被他的創作理念吸引了，自己的作品《翻牆》也是表達對美國邊境建圍牆的看法，而Clean Tone Live則是要呈現一個最簡單的自己，不多修飾，與SK作品非常契合，於是便在instagram膽粗粗地聯絡SK，促成是次合作。時尚、音樂、藝術及社會關懷之間的關係從來都密不可分。

與盧凱彤談話，她是超出預想中的侃侃而談。談到喜歡的藝術家和音樂，她會有欣賞的神情；談到無人閱讀文字的趨向，眉眼間會流露出點點無奈；談到初出道時的造型，會自嘲說不似人型；談起愛貓蘇菲時，會興奮地讓我follow蘇菲的instagram（這位主子真幸福）。問她在鏡頭前、鏡頭後的自己有什麼不一樣，什麼時候可以做最真實的自己，她回答：「當下就是最真實、最自然的自己」笑言除了化妝外應該沒什麼不同。閒時，她喜歡在家陪伴兩隻愛貓、看看電視、閱讀、作曲作詞或是畫畫，很是享受一個人的時光，是無拘無束的時間。曾經她會給自己很大壓力，希望所有事情做到最完美，甚至患病，但痊癒後終學會放下執著。去年她開始自資出專輯、辦演出，仍然很怕虧本，很怕市場反應不好。而逐步走下去時，她發現虧本是必然，倒不如看開一點，享受當下、享受做音樂、享受畫畫，不再被他人的評價及資金問題影響自己，因為自己在做音樂、畫畫時，那種滿足感是由心而發，而不是別人給予的，這才是她需要重視及保持的價值。

一旦看開了，其實整個人就會輕鬆很多。我讓她用一首歌來形容當下的自己，她坐在我對面，思考良久，終於忍俊不禁說：「陳奕迅的《碌卡》！」盧凱彤認為人生就是由自己來營運，既然選擇了自資出演唱會、辦演唱會，就更要拼上冒險精神，信用卡也好，人情卡也罷，有什麼事就先「碌卡」，先做了再想如何找數。「No regrets，輸得起就可以了。」她如是說。每個人對自己的人生都有不同的營運方式，有些人選擇計劃周全、安安穩穩的一生，有些人選擇放手一搏，並不是要對比哪個更好，只想說只要對得起自己就可以了。

她選擇了兩件物件來代表自己：寶麗來SX-70即影即有相機和Gumby。即影即有捕捉了當下的時刻，讓那一瞬間成為永恆。她說：「時間是每一刻的當下，一定要相信自己活著的當刻就是天堂。我與你對話的這一刻就是在共享天堂，這刻就是最重要的一刻。」而Gumby是她小時候很喜歡看的卡通片，最厲害的地方在於它能屈能伸，並興奮地拿在手中左捏右扭。這個綠色小人最能代表她當下的狀態了，無論自資出唱片也好，做演唱會也好，她覺得最重要是能屈能伸，可以很風光地賺錢，也可以「馬死落地行」，什麼狀態都好，最重要是做自己。

時尚是由心而發的氣質

時尚不是提個香奈兒包包，穿個當季新款就能成，香奈兒小姐是經典時尚icon之一，並不是因為她創立了高級時裝屋，而是因為她當下對女性着裝的改革精神。造型打扮可以複製，但一個人對生活的態度及堅持不能。盧凱彤身上散發的氣質，也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複製的。

訪問部分完成後，我們到街頭取景拍照。剛下樓時，我和攝影師看着附近的工地景觀發愁。盧凱彤就在旁邊拋下一句：「跟我嚟啦！」便一個箭步往心目中的地點走。我在後面跟着她，看她隨意地在這城市穿梭游走，找尋着熟悉的街頭，再想起剛才等電梯時她與助手討論周末演出該穿什麼衣服的樣子，各種各樣的小細節都拼湊成一個具獨特風格的盧凱彤。

一個人的心態會影響他的氣質、外表，時尚是由經驗及成長打造而成，並不是刻意經營就能成功。在盧凱彤身上，不論是她的外型打扮、對音樂的態度還是生活狀態，她都表裡如一，活得坦蕩蕩，有自己的主張與堅持，冒險過，成功過、失敗過，但學會接受，學懂欣賞完美與不完美，學會享受。談話間，我還真想問問她是否有學佛，竟帶點襌味呢，也不禁想起數天前看到台灣作詞人葛大為在社交網站寫下的文字：「那些懊惱都是潛在讓人成長成熟的動力。知道自己在反骨甚麼，才有機會不隨波逐流，時時修正自己。」

現時她香港、台灣兩邊走，兩地生活模式大相逕庭，非但沒有不適應，反而讓她更容易找到生活的平衡點。香港是適合工作的節奏，在這裡她能提高自己寫歌、錄音的效率；台灣是適合放慢生活的地方，她總能鑽進咖啡店就用大半天時間來發呆，其餘時間用來寫歌、畫畫，太hea了，就回到香港尋找自己那團火。這樣，也是她生活的fashion吧？

攝影：Rie K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