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何國俊、王芑丹、胡若菡、畢成

1. 引言

世界經濟論壇在 2024 年《全球風險報告》中指出，以下三大關鍵氣候議題已成為人類的嚴峻挑戰：極端天氣事件、地球系統的根本性變化，以及生物多樣性喪失和生態系統崩潰。與工業革命前相比，目前因氣候變化導致的全球平均氣溫上升攝氏 1.44 度，已令世界經濟大受干擾。

香港是沿海城市，且地勢低窪，因此易受極端天氣事件的影響；在過去幾十年，已歷經多次氣候災害。其中，強颱風侵襲和海平面上升尤其引人關注。一方面，強烈熱帶氣旋帶來暴雨、強風、風暴潮和洪水氾濫，中斷經濟生產之餘，亦對脆弱區域和市民產生負面影響。另一方面，香港大部分經濟活動集中在低海拔地區，更易遭受海平面上升造成的損害。

下文首先概述香港地區面臨的主要氣候風險，聚焦颱風和海平面上升所帶來的影響。以近期的颱風「蘇拉」為例，本研究檢視颱風路徑、風暴潮高度和風力強度。然後以颱風和海平面如何影響公共租住房屋（公屋）為重點，在不同氣候變化情況下進行情景分析，以評估潛在經濟損失。最後，筆者就可行的氣候適應策略提出政策建議，以增強氣候韌性，降低相關風險。

2. 香港氣候風險概覽

過去1個世紀以來，香港的氣溫持續上升。香港天文台分析顯示，自1885至2023年期間，平均氣溫以每10年攝氏0.14度的幅度上升，而在1994至2023年期間，上升幅度更增至每 10年攝氏0.30度。在此一升溫趨勢的大前提下，2001至2023年期間每年平均熱夜數目相對於1991至2000年期間增加了67.18%，而寒冷天氣日數則減少了18.19%。海平面亦呈現穩定上升趨勢。1954至2023年期間，維多利亞港平均海平面每10年上升31毫米。

與此同時，近20年以來，颱風和暴雨愈發頻繁。風暴潮、強風和海旁水浸等由於極端天氣引發的事件，導致香港極其嚴重的損失。

2.1 香港最頻發的氣候災害：颱風

香港背向西北太平洋，北部為東西走向山脈，南部面臨遼闊海洋，因而極易受到颱風吹襲。高溫潮濕也為熱帶氣旋提供了充足的水汽，為形成颱風提供了理想環境。

【圖1】綜觀2014至2023年期間影響香港和中國內地的颱風活動。不少颱風在香港及鄰近地區登陸，以致香港成為極易受到颱風吹襲破壞的地區（【圖1A】）。【圖1B】進一步標示香港歷史上所曾遭遇颱風的風力模式，揭示颱風強度整體從西北向東南方向遞增，因此香港島所受影響最為嚴重。港島區不僅是全城的經濟中心，也是人口和生產活動密集之地。在強風吹襲下， 區內建築物和基礎設施（尤其當風地點）受破壞的風險更高。

【圖2】綜觀過去20年期間，8號或以上熱帶氣旋警告信號懸掛的持續時間和頻率。據本研究觀察所得，香港受到颱風吹襲的次數日趨頻密，而強颱風持續的時間也有所延長。值得注意的是，2023年錄得3次強颱風襲港，以致發出8號或以上信號累計長達76小時：受超強颱風「蘇拉」、強颱風「小犬」、颱風「泰利」吹襲期間，香港分別發出10號颶風信號，9號烈風或暴風風力增強信號、8號烈風或暴風信號。

2.2 近年超強颱風的毀滅性後果

近幾年來超強颱風此一極端天氣事件多次衝擊香港，對民生和經濟造成重大損害，主要在住屋和其他資產方面。2018年9月16日，超強颱風「山竹」（10號颶風信號）來襲，研究估計直接造成逾46億元的經濟損失。

較近期的超強颱風「蘇拉」，是2023年第三個襲港的熱帶氣旋，天文台發出10號颶風信號。該颱風中心最高持續風速達每小時210公里，刷新香港颱風史上紀錄。【圖3】標示在太平洋形成的「蘇拉」的路徑，先在香港登陸，然後對廣東省一帶造成破壞。

【圖4A】顯示「蘇拉」襲港期間風力。據本研究觀察所得，西南部地區，包括昂坪、沙洲、長洲、坪洲、青洲、港島南區（圖中紅旗位置），所受影響尤為顯著。

強風造成玻璃碎裂、樹木倒塌、基礎設施損壞等，「蘇拉」更觸發風暴潮，以致潮位急升。從【圖4B】可見，此現象集中在海灣區域，特別是沙田、大埔和大澳。區內不少船艇遭潮水破壞，廣泛洪水氾濫更侵蝕了沿岸陸地，並損壞周邊道路和財產。期間香港多區出現水浸、塞車和公共交通嚴重誤點。

根據香港保險業監管局統計，颱風「蘇拉」及隨後的黑色暴雨所涉保險索償總金額達19億元。其中以財產損失和業務中斷的個案最多，總賠償金額達16.4億元。僱員賠償、汽車和旅遊索償金額為2.1億元。

2.3 香港面臨的長遠重大氣候風險：海平面上升

2023年，全球平均海平面較1993年上升了101.4毫米，成為自1993年以來衛星觀測中的最高記錄。根據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第六次評估報告和美國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數據，若溫室氣體繼續以較高速率排放，冰蓋將快速融化，到2100年，海平面將較2000年上升多達2米。對香港來說，這意味着需建造5至6米高的沿岸防禦設施，估計特區政府總收入的82%將因而受到影響。 根據天文台的數據，1954到2023年期間，維多利亞港每年平均海平面的上升速度為每10年31毫米。

筆者對海平面數據進行分析，預計香港海平面的上升幅度（【圖5】）。2050年是一個關鍵時間節點，因為一如許多國家和地區，香港亦已承諾在此年之前實現淨零排放。

海平面上升將導致嚴重的經濟財產損失，增加海旁水浸的概率，並影響鄰近居民。根據 Shen等學者（2022）的研究：在RCP4.5下，到了2060年，維多利亞港附近面積約8,500平方米的土地，將受到海平面上升的影響。結合筆者的分析，香港西部和西北部地區，如天水圍、屯門、東涌和大澳等（【圖5】），屆時被淹沒的風險尤其高。

3. 案例研究：未來氣候風險與香港公共房屋

對於未來氣候面貌，以及種種氣候風險對香港經濟有何影響，都亟待加以了解。礙於研究範圍所限，本報告未能提供全面評估。筆者選取少數高風險地點，藉以展現精細氣候數據和氣候風險分析如何有助於決策。再者，筆者聚焦公屋這一特定房屋類別加以深入分析，原因在兩方面。首先，香港大部分脆弱社群都居住於公屋，其中包括低收入、高密度聚集和長者人口。這些脆弱社群往往因缺乏足夠知識和能力，而未能了解和應對氣候風險。其次，公屋既為政府所有，筆者的分析可直接為政策制定者提供參考。

3.1 本研究所選地區

筆者將香港公屋地理分布與26個易受風暴潮和越堤浪衝擊的低窪或當風地區進行比對。如【圖6】所示，五角星標誌面臨颱風和海平面上升風險的公共屋邨。其中，紅色五角星標誌面臨海平面上升風險最高的低窪地區 ; 藍色地圖標記代表香港的239個公共屋邨。筆者發現，大多數公共屋邨位於基礎設施建設相對薄弱的地區，而更易受風暴潮、水浸和強風的影響。黃色五角星標誌的7個地區會受風暴潮嚴重影響；紫色五角星標誌的3個地區則面臨越堤浪的嚴重影響。

【圖7】聚焦受低窪、風暴潮和越堤浪風險影響最嚴重的公共屋邨，其分布地區主要為大埔區的大埔林村河新界西北部和將軍澳南。【表1】列出筆者識別為氣候風險較高的公共屋邨名稱。

以下分析則選取區內受颱風和海平面上升影響的公共屋邨，在【圖8】中以藍色標示：

—廣福邨：受低窪風險影響
—天恆邨：受風暴潮影響
—怡明邨：受越堤浪影響

3.2 實體氣候風險評估：方法及氣候情景

（1） 方法概述

筆者的氣候風險評估涉及以下5個關鍵步驟：房地產數據和歷史氣候風險數據收集；結合大氣環流模型、區域氣候模型，以及經濟數據的氣候風險分析；基於各種未來氣候變化而進行情景模擬；氣候風險影響量化，以及數據可視化及輸出。

（2） 各種氣候情景

共享社會經濟路徑（SSPs）是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在第六次評估報告中提出的預 測氣候情景。SSP-RCP相結合情景（【表3】）屬目前全球常用的氣候情景之列；二者結合基線共享社會經濟路徑（SSPs）與基於代表性濃度路徑（RCPs）的各種排放軌跡。SSP-RCP相結合情景兼顧排放軌跡和社會經濟發展，故筆者採用該系列情景來評估所選地點未來的氣候極端情況。

（3）主要假設與局限性

— 公共屋邨由政府所有，因而欠缺精確市場價格。因此，在量化未來潛在資產損失時，本研究以距離所選公共屋邨最近的5個居者有其屋屋苑的售價為準，對實質價值損失和公屋單位價值進行估算，按基於此等居屋屋苑的距離和樓齡差距計算的加權平均售價，推斷公共屋邨單位的價值。

— 本文分析並未包括現已推行而或能改變估算結果的氣候適應措施。

— 礙於當前對溫室氣體排放和社會經濟狀況所知有限，各種氣候模型或未能精準預見未來科技進展或政策變化，亦可能忽略地方氣候特徵和低估極端氣候事件，而影響模型輸出。

3.3 研究結果

首先，筆者對不同氣候路徑中的颱風強度進行推算，然後估算現時至2100年期間不同情景中，颱風強度相對於2024年的變化，於【圖9】中標示。在高排放情景（SSP5-8.5）下，颱風強 度預計將顯著增強，相較2024年超出3.5倍以上。在低排放情景（SSP1-2.6）下，儘管颱風強 度短期內微升，但在2050年前後達到峰值之後，颱風強度預計可能將呈下降趨勢。

其次，筆者在【圖10】中標示，在不同氣候情景下，預計對所選公共屋邨所造成的經濟損失。廣福邨、天恆邨、怡明邨的價值損失分別見於【圖10A】、【圖10B】、【圖10C】。3個公共屋邨在不同情景下的價值損失情況呈現一致的變化趨勢，即經濟損失風險隨着時間推移而有所提升。即使在最樂觀（低碳排放路徑）的情景（SSP1-2.6）下，亦預計出現顯著的價值損失。例如根據筆者的推算，天恆邨，將面臨26.3975億元的價值損失。在更極端情況下，廣福邨、天恆邨及怡明邨面臨的價值損失或將分別增至29.1545億元、39.5691億元和 12.8815億元。

【圖11】綜觀在對SSP5-8.5氣候情景下的資產價值損失。筆者進一步區分導致此等損失的各種特定因素。結果顯示，天恆邨或會遭受最嚴重損失，其次是廣福邨和怡明邨。

值得指出的是，筆者的分析顯示，海平面上升引致的資產損失可能更為嚴重。長遠而言尤其如此。預計到2100年，3個所選公共屋邨因海平面上升而遭受的資產損失將約達45億元，遠較颱風造成的損失為高。到了2050年，全部所選公共屋邨因水浸而遭受的價值損失更可能增至三倍。

4. 香港現行氣候相關政策和法規

面對日益嚴峻的氣候風險，香港已有多個政府部門制定應對策略和行動。與此同時，金融監管機構也將氣候風險視為對特區未來經濟和金融穩定性的關鍵威脅因素，並實施了一系列法規，以更好地管理金融界的氣候風險。

4.1 政府部門

2016年，土木工程拓展署成立氣候變化基建工作小組，以協調各工務部門應對氣候變化方面的工作。該工作小組定期修訂基建設施的設計標準，並檢視氣候變化下現有設施的抗逆能力。

該署於2019年還開展1項圍繞檢視沿岸低窪和當風地點情況的諮詢研究，並對相關的風暴潮和風浪進行調研，以評估海平面上升對這些地區造成的影響。此外，土木工程拓展署不斷改進斜坡安全系統，制定相應策略，從預防、應變和教育3方面，為極端暴雨所帶來的山泥傾瀉風險作出準備。

渠務署對《雨水排放系統手冊》進行了更新，將氣候因素納入排放系統的設計標準之中，以應對因氣候變化而增加的降雨量及海平面上升高度。

路政署利用香港天文台的氣候情景分析結果，支援其用於道路排水的設計。發展局則負責城市規劃及發展策略，將綠色建築實踐、可持續設計、氣候適應基建等納入其發展舉措中。

4.2 金融監管機構

金融管理局（金管局）自2019年以來將氣候風險管理作為重點監管關注領域。作為銀行業監管機構，金管局致力支持銀行建立應對和管理氣候風險的能力，以加強對金融界的氣候風險管 理，並於2021年就銀行業氣候風險壓力測試推出試驗計劃。

證券及期貨事務監察委員會（證監會）在監督和規範金融業環境、社會及管治（ESG）以及與氣候相關披露方面發揮着關鍵作用。證監會和金管局還共同領導綠色和可持續金融跨機構督導小組，並支援政府的氣候策略。

與此同時，香港交易所亦大力倡議加強對與氣候變化相關金融風險的意識和透明度。

5. 政策建議

氣候風險若處理得當，可轉化為發展機遇。為妥善適應氣候變化，筆者提出如下政策建議。

5.1 整合數據和全面展開氣候風險分析

關於收集和整合有關天氣模式、地形、建築、基礎設施和社會經濟的各類數據，特區政府發揮不可或缺的作用。然而，目前香港在很大程度上尚未實現相關數據的系統整合，研究人員因而難以全面分析氣候風險對經濟不同層面的影響。有見及此，筆者建議政府構建一個地理編碼數據平台，整合有關數據集，以支援對氣候風險的全面分析。這將為研究人員識別深受氣候風險影響的建築物和基礎設施奠定堅實的基礎，以便政府聚焦脆弱社群，協調各有關部 門通力合作。

5.2 活化更新舊建築物和基礎設施

對於現有建築物和基礎設施，筆者建議針對高風險地區進行活化翻新，包括提升能源效益、增強建築結構完整性、採用具韌性材料、強化建築物抵禦洪水、風暴和熱浪等極端天氣的能力。政府既已出台一些對舊建築物翻新計劃，不妨更進一步，在過程中加入氣候抗逆力更強的設計。對於新建築物的選址，應考慮海平面上升的問題；須知低窪地區的房地產或將因海平面上升影響而中期至長期內貶值，而這一價值轉變，或足以影響房地產市場的定價模式。善用地理優勢，基於自然環境的方案，亦應有助於維護和鞏固基礎設施和建築物，以應對氣 候轉變。

5.3 對脆弱社群給予更多關注

由於受資源不足所限或因行動不便，脆弱社群如長者和低收入家庭所受到極端氣候的影響，往往不成比例。當局在擬定氣候適應政策之際，應多着眼於這些脆弱社群，可行措施包括多提供社會保障、針對性援助，以及氣候相關教育等。

5.4 改良氣候災害預測、預警和緊急應變系統

在減輕極端天氣事件影響方面，特區政府已下了不少功夫，但仍須不斷總結經驗教訓、調整現行對策，確保日後迅速復原。至於可行措施，筆者認為當局應將氣候災害預測、預警和緊急應變系統加以整合。無庸置疑，氣候災害每每難以準確預測。政府不妨考慮就氣候風險分析和災害預測提供競逐性資助，獎勵在每次極端氣候事件期間（根據事前或實時資訊）預測最準確的氣候風險產品。與此同時，還應收集來自社交媒體等各類資訊源的實時災害數據，以便迅速策劃和應變。

5.5 構建氣候巨災保險和再保險市場

保險和再保險也可以是應對氣候巨災的必要手段。早期較具代表性的例子包括墨西哥自然災害基金FONDEN，和加勒比巨災風險保險基金，藉以建立風險共擔機制，促進災後重建和復原。作為全球一大金融中心，香港有大量保險和再保險公司，不乏專業經驗和風險評估能力。鑑於這方面的專長，政府可考慮將本港打造成為一個氣候巨災保險和再保險產品樞紐。要達此目的，有賴監管機構、保險和再保險公司、氣候專家以及各持份者攜手合作。

5.6 支援早期氣候科技企業和氣候適應科技應用

支持處於早期階段的氣候科技企業和應用氣候科技，對於香港應對氣候風險無疑舉足輕重。政府應考慮提供資助，以促進氣候初創企業發展，並擴展其科技的用途。此外，當局還應透過稅務優惠、資助、優先採購安排等措施，獎勵本地企業採納氣候適應科技；並可推出示範項目，以展示氣候適應科技的實際應用效益。

5.7 氣候轉型風險不容小覷

除了上文論及的實體風險，還須留意向低碳經濟轉型和向可持續實踐轉變過程中產生的氣候轉型風險。《香港氣候行動藍圖 2050》中已設定雄心勃勃的中期減碳目標，在 2035年前，香港碳排放量將從 2005 年水平減少 50% 。要實現這一目標，必須在法規、技術採納、市場偏好等方面推行制度上的改革。政府應就可行路徑作出評估，並衡量氣候轉型風險對香港經濟、 環境和社會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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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謝
本研究項目由香港研究資助局 RGC 資助，項目编號為 T31-603/21-N 。
周宇彤、李仁波和王駿在撰寫本研究報告過程中提供有力協助，特此鳴謝。

香港大學經管學院在1月9日發佈《香港經濟政策綠皮書20255》，探討香港經濟領域各個層面面對的挑戰並提出政策建議，涵蓋財政韌性、股票市場動態、強積金制度、住房問題，以及香港在全球供應鏈中的角色、人工智能的發展等等，香港01獲授權刊登。本文作者何國俊為港大經管學院經濟學、管理及商業策略教授、香港大學賽馬會環球企業可持續發展研究所所長，王芑丹為香港大學賽馬會環球企業可持續發展研究所專職研究員，胡若菡為有機數聯合創辦人及首席執行官，畢成為有機數聯合創辦人及首席技術官。本文作者劉洋為港大經管學院金融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