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福界之禍】 社工九年轉N次 照顧者:寧願伴屍也不入院舍

撰文:柯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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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余大俠,束着短辮子,架起眼鏡,頂着個大肚腩——單憑外表,難以看到大俠的風姿,但佛家僧人覺得他不平則鳴的性格,像個現代「大俠」,便因而得名。大俠的生活並不逍遙。每天下午四點,他站在屋企樓下,等待兒子靖海由特殊學校坐校巴回家。當兒子步出車門,余大俠拿出撥扇及寶礦力,上前給兒子擦汗、扇涼。除了16歲的靖海,余大俠還有兩名兒女。太太於九年前誕下孻子後,患上了嚴重的產後抑鬱症。
多年來,余大俠扛着家庭尋求援助,但眼看院舍的人手編制、社工質素因政府於2001年推行的整筆撥款津助制度(LSG)而缺乏保障。「九年來,太太轉了超過十次社工;兒子在學校的社工亦只能點頭問好,試問在這個制度之下,社工是否能夠做到『以人為本』呢?」
攝影:黃寶瑩

余大俠每天下午會帶齊撥扇及毛巾接兒子放學,他說:「天氣熱兒子心情就會差。」

15年前的畫面,余大俠至今仍記憶猶新——當他打開家門,四隻小狗高聲吠叫朝他跑過去,余太太發現當時只有1歲半的靖海,仍然專注地看着電視,對周遭的環境毫無反應,他們開始懷疑兒子患有自閉症。余太太四出參與講座,搜集資料,發現兒子的行為與自閉症的病徵相似——不能控制情緒、沒有眼神接觸、溝通對象單一等等。
 
夫婦二人帶兒子到健康院求醫,醫生說年紀太小,未能診斷病徵,着他們半年之後再來覆診;拖拉一年半,兒子已經三歲半,但醫生堅持兒子沒有任何事。「我那次真的拍枱罵他,已經拖了那麼久,為何還說他沒有問題?」那次之後,兒子半年內接受評估;直到五歲,他才能入讀特殊幼兒中心。可是,中心的年齡限制是二至六歲,這意味靖海只能接受一年的教育。

只能點頭問好 難以長談求援
 
入讀特殊幼兒中心只是第一步,過程猶如在泥沼中行走,但至少能靠岸。不過,靖海上課後沒多久,別的問題便隨之而來——難以找到駐校社工的援助。「我常常看到他(駐校社工),但每次只會點吓頭。平時他要餵飯、帶活動,做到面如死灰,我也不忍心留着他詳談。」余大俠以為這是個別例子,但當他擔任家長教師會副主席的時候,聽見其他中心的家長提起LSG推行前後的分別,讓他開始關注制度的問題。「主要是人手編制的問題。有家長說其他中心竟然沒有『三師』——職業治療師、物理治療師及言語治療師,他們要額外為小朋友找『補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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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舊制之下,社會福利署明確訂立了每項服務的人手編制,並以「實報實銷」的方式批出款項,確保單位有相應的人手服務;LSG則把資金調配的自由度交還給機構,服務的人手、標準則需符合《津貼及服務協議》。可是,以特殊幼兒中心的《協議》為例,人手方面只簡單列明所需的職位,詳細的數目及編配卻留有空白。

余大俠牽着靖海時,不時會縮起手臂叫道:「痛啊!」原來靖海喜歡用指甲抓着他的手,教他臂上留有多條傷痕。余大俠憶起,初時照顧靖海的責任主要落在太太的身上,忙亂的生活同樣埋藏了一道傷口。「太太當時患有產後抑鬱,但心神都花在靖海上,就無暇正視病情。」九年前,余太太產下孻仔時難產。雖然母子平安,但潛伏多時的情緒終於爆發出來。「當晚她就在瑪嘉烈自殺。」余大俠平靜地說。

他們第一次會講「你可否再略略講吓」這等於要我們自插一刀,把傷口拿開給他看一看。
照顧者余大俠

每轉一個社工 經歷一遍痛苦
 
太太的性命救了回來,但是被擊潰的情緒仍然散落一地。那段時間,有四間機構的社工先後接觸過余太太,希望能夠為她提供輔導。余大俠接過一張張名片,先是驚訝機構的反應如此迅速,但不久便感到十分混亂。「隔個星期便有不同機構打來要家訪,我也分不清誰是誰了。」
 
余太太被四間機構同時跟進,但社工的人選猶如賭桌上的轉盤般,不停流轉。余大俠舉起四隻手指說,「第一個社工跟了兩年,有些跟了年半、半年,他們都因為崗位調動,以及合約期滿而轉人。在這個情況下,試問一個患有嚴重產後抑鬱,以及有自殺傾向的女人,她還怎能講清楚自己的思緒?」

治療情緒病是一場持久戰,像是在一堆繩子當中找出繩頭,再把一個個死結解開。然而,社工不停轉換,有些在解開了第一個死結時,便被迫放手離去,有些更是連繩頭也沒有找到就走了。於社工而言,這或許只是工作崗位上的調動;但對余太太來說,那是在敞開心扉之後,一次又一次被遺留下來,余大俠看在眼內也極為痛心。
 
余太太在九年內,先後有超過十個社工跟進,大約兩年轉一次,確實數字她記不起來了。每當有新社工接觸余太太時,她就要重新經歷一遍過去的痛苦。「他們第一次就會講『我同事在File寫了你們的背景,但你可否再略略講吓?』這等於要我們自插一刀,把傷口拿開給他看一看。」

靖海現時16歲,余大俠說兒子的氣力比他大,當他亂抓時也難以控制。

社工態度敷衍 :「今日點啊?有冇食藥啊?」

余大俠也會找社工傾訴,但沒有如太太般掏心掏肺。「我是男人嘛,與社工的關係較保守。但你看到她由喊講到唔喊;與第二個傾本身唔喊,最後又講到喊,情緒與精神上的負擔真的很重。」
 
多年來,余太太的情緒像過山車般,時而低落,時而躁動,余大俠覺得除了社工不停流轉外,跟他們的態度也不無關係。余太太當時的情緒脆弱而敏感,社工是否真誠相待,會直接反映在她見面後的行為上。「曾經遇過兩個很好的社工,他們真的會想盡辦法幫你,聆聽你的需要。太太見完之後那三四個月,心情真的平穩了許多。」可是,有些敷衍了事的,對病情毫無幫助。「有些見到面的時候,只會說『今日點啊?有冇食藥啊?又係咁啊?』。太太見完他們之後,情緒明顯變差,經常會發脾氣罵人。」

的確,余大俠認為太太的病情,不能完全依賴社工;但夫婦二人除了對方,就再沒有依靠。當一人不斷墜落的時候,另一人縱使奮力抓緊雙臂,也有耗盡力氣的時候。這時,社工本應成為救命索拉他們一把;但在制度下,他們難以發揮專業的輔導技巧,有些甚至加重求助者的精神壓力。

自閉症的孩子反應直接,高興會拍手大叫。

缺歸屬感 社工流失嚴重

LSG推行後,新入職社工只能以合約制聘請,且薪酬無法與舊制社工看齊,出現同工不同酬的情況。立法會議員張超雄稱,制度導致新入職的社工缺乏歸屬感,流失率非常嚴重。根據2015年發布的《社會工作人力需求系統報告書》,非政府機構的社工離職率達14.4%,比2013/14年度上升2.2%。「舊制時人手穩定,社工與服務對象也能維持長久的關係。例如獨居老人、特殊兒童需要穩定的關係才能建立信任,繼而幫助他們與外界接觸。」
 
社工與求助人建立的關係往往成為他們重返社會的契機。余大俠與家人面對這套制度,猶如身處一場沒有結果的泥漿摔角,他直言:「現在我們看不到前景。」現時靖海正排期輪候院舍,早前接二連三揭發有機構員工虐待院友的報道,教余大俠擔心不已。坊間院舍的質素參差,余大俠從其他家長的口中也能探知一二。每次以為找到質素較好的院舍的時候,最後也是失望而回。「聽到家長讚間院舍有多好多好,但往往兩年後就會說人手完全不同了,服務也變質了。我從未聽過說會變好,只會變差。」

「寧願伴屍,都不要進院舍。」

自閉症患者對於環境的變動異常敏感,余大俠擔心這會牽動靖海的情緒,令他四處亂跑亂抓,後果堪虞。「當院舍人手不足時,我驚員工只會綁他在床上,或者不斷加藥,到最後送他進青山終老。」眼見負面新聞不斷,余大俠彷彿已看到將來靖海於院舍的情況。「將來或者會選擇伴屍。」空氣一下子凝住,他平和地繼續說:「寧願我老死的時候他仍在我身旁;也不要送進那些院舍。」
 
當制度令到余大俠毫無退路,這會否是他及靖海的結局——去年四月,深水埗患自閉及認知障礙症的中年漢,伴母親屍體多日仍不知情;去年十月,老婦於沙田家中跌倒失救,死去一星期,智障兒相伴在旁。

「伴屍」是否余大俠及靖海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