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角同鄉會.上】福建人在北角 命途各異情濃似舊時

撰文:林可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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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是移民之城,北角是她的縮影。北角人操着不一樣的方言,長得也不一樣。2011年的人口普查顯示,在東區,除了廣州話,第二多人說的是福建話,逾兩萬人,還有講上海話、客家話、印尼語和日本語的,人口也較港島其他區為高。
北角的人,多年前來自遙遠的他方,從家鄉流離到小漁港,又再一同棲身港島北端這一角。過了些年,潮散潮去,人不在此,心中一塊仍眷戀北角,依戀某年月在這一角落的故事。是聚或是散,由始至終,說不清。
1960年代起福建人相約同鄉,落腳於此,縱使這些年陸續像雨點般散落他區,卻把故鄉文化移植、連繫成族群。離開的再回來,在不在北角者,今天也在大小同鄉會聚首。各人的心在福建、香港與北角之間,此時又分別飄落哪處?
攝影:曾梓洋

他鄉的追尋依附

陳江雄當年就在春秧街工作及被拘捕,至今想起百感交雜。

同鄉接濟落戶北角

1930年代,陳江雄父親與二位叔父跑到菲律賓開理髮店,每月寄錢回鄉維持家計,與在福建的妻兒分離,相見相會只能約在香港,因為在中國大陸與菲律賓仍未建交的五、六十年代,香港是他們的中轉站。1960年,陳江雄與母親來港暫住,準備往菲律賓團聚。

他命運的緣起緣滅,也因同鄉會與鄉里而起。他一家在鄉里的北角住處落腳,一屋500多呎住了7家人,擠迫不堪。春秧街的廣東話叫賣聲此起彼落,「走出家門,我便語言不通,我媽落去買餸,說話別人聽不懂,被笑是鄉下婆,本地人都欺負福建人。」

福建同鄉會解能幫忙決生活難題,他只有依附於此。陳江雄獲安排入讀國語教學的福建學校,再經鄉里介紹工作。1967年,他入職春秧街一間國產成藥公司。

福建人自60年代聚居北角,春秧街街市開滿福建食品的店舖。

六七餘波 翌年被捕

當年北角是左派基地,因六七暴動後餘溫未降,氣氛緊張,陳江雄說,他任職的公司曾加入左派設立的鬥爭委員會,他又是福建同鄉會會員,老闆亦是愛國商人,一直受港英政府密切監察。1968年的三八婦女節,工人佈置店舖,被誤會為有所動作,警察以該店貨車違例停泊,入內抄牌調查,連同陳江雄等5名職員被捕,當時他意識不到何事,法庭最終判處非法集會。年老的母親與鄉里於庭上高呼「抗議」,更被判藐視法庭一同入獄。鄉里護送患病父親回鄉,由祖母照顧;惟祖母也因此抑鬱成病,與父親、出獄後的母親,數年間逐一過世。在赤柱監獄的兩年,陳江雄日夜苦讀毛澤東思想的書籍,由愛鄉成愛國。

泉盛公司副經理黃松齡,昨午自辯陳詞時說,九時半,他叫會計陳江雄將前一天營業所得之款項及支票等,拿去銀行存款。不久,他在工作時突然聽到樓下有嘈雜聲,他下樓看看,見警察7778號右手握住槍,左手執住滿面鮮血的吳維輝,說吳搶去警察的東西。黃問搶了什麼東西,警察卻說不出來。 當日下午1時45分,有一隊警察上寫字樓(在閣仔),當時職工正在工作,幫辦叫後備警察2470號認人,該警察指出吳維輝及莊欽華兩人,與上午事件有關。當他與杜柏多、陳江雄隨吳、莊兩人落樓下時,一名外籍幫辦對7778號警察說點解話有4人,只認出2人?此時,7778號緊張起來,亂指一通,結果指他們五人均有份。後又見該外籍幫辦用無線電話與警署通話,說7778號現竟指出五個人,問如何處理,對方回答先叫他把五人帶回警署。當時,警察不敢從正門出,只從後門,至後巷時,用手鐐扣上他們的手,把他們五人帶返警署。
節錄自1968年3月29日‧文匯報

至今說起北角舊事,陳江雄聲調昂揚響亮。1970年出冊時,他身無長物,還是回北角生活,再到那家成藥店打工,公餘便偕鄉里,到附近的福建同鄉會聯誼打球。

直至1980年,他決定向外闖,與同鄉親戚在屯門經營家俬廠店,也在屯門成家立室。80年代新界西北的市鎮,人煙稀少,車輛在青山公路倏然而過,「從北角坐地鐵過海,一出美孚,是兩個世界,空氣好很多;港島是個石屎森林,現在叫我再住市區,我都住不慣啦。」

北角近年聚集愈來愈多不同族群與族裔,形成混雜社區。

他鄉尋找同鄉

此後30年多,北角好像與陳江雄再沒關係,他不常再到這裏。訪問那天他重回當日的福建同鄉會,人去茶涼,他說與會內職員互不認識,他們也沒如昔日般招呼接待。但當年正因為同鄉人,讓他在陌生的他鄉獲得一個福建人的身分,並牽動他波折的上半生。

年輕時,曾在福建生活了12年,家鄉記憶久久在他的腦海裏盤繞,68歲的他形容「永不忘懷」,更笑說:「你聽我鄉音未改,就知道啦。」他這樣提醒自己來自何方。2007年和2012年,他分別成為福建南安公會和陳氏宗親會的永遠名譽會長;這個名分,令他與家鄉、宗族永遠聯繫,直到埋葬土裡。

至於香港,當年是他借來的地方,家事與官非令他留下來,晃眼56年。親戚在菲律賓落地生根,1997年後,他也於當地找到商機,頻密來往宿霧做生意,「後來住唔慣,還是回來了。」福建是他出生之地,香港建構了他的人生,聚集福建人的北角則成了他悲喜交錯、如今回憶中的一塊。

同鄉再聚:失落與寄託

陳江雄算是較早到港的一批福建人,1970年代更多鄉里以菲律賓華僑身分,從福建移居香港。雖未能全獲福建同鄉會接應,鄉人也聚居北角,四出搵食,每天搭小輪到對岸的觀塘工廠,又有電車穿梭西環、太古等工廠區。

同鄉會=社區中心

鄉里勞碌半生才有個身外錢,成立自己小鎮或小村所屬的同鄉會。這類分支而建的鄉會在1997至千禧後,遍落在福建人流離香港的地圖上,一圈圈的獨立成會。在北角的僑冠、新都城和麗宮等舊樓大廈,掛滿會館牌子,把散落各處的同宗家庭一一拾回,成了福建人再度聚集的空間。

一批鄉音難改的中老年人,每天在這些「社區中心」相認鄉親,聚會度日;也有鄉里下班、周末假日,上來消磨時間。施學業每周來同鄉會幾次,這裏的鄉親皆來自晉江龍湖鎮前港。他們每天在這兒竹戰,此起彼落的打麻雀聲,有時被閩南話的聲浪蓋過,日復日,洗牌重來。

這個鄉會,千禧年由菲律賓同名鄉會落力推動,合湊百多萬元購置會館單位,至今聚集約1,300個同村的香港鄉里,「離開祖國愈遠的人,對家鄉感情就愈深,反而在香港,這麼近,卻較不深厚,為什麼呢?這值得思考啊。」施學業坐下泡茶。

由鄉出城的身分危機

鄉里每天來到晉江前港同鄉會,閒坐、聊天和打麻雀。

施學業34歲時舉家移居,來到1974年的香港,一個講求效率、倡廉、正高速現代化的城市。他踏出尖沙咀九龍火車站,映入眼眶的都會聳立了棟棟殖民地現代建築,鐘樓下車水馬龍,商店應有盡有,他好奇張望,心中暗喜,暗想生活在這的日子將會不同。

他住過北角,做過五金、製衣廠工,辛勤勞碌大半生。這裡不像福建鄉村,鄉民彼此相識互助,那年頭,鄉里各自出城,來自不同村莊的家族,散落於城市各處,自此失散。在城市裏,人人扮演齒輪,生活刻板如一,個個孤獨的靈魂,在城市飄遊,很少思考自己是誰,思考人生。

與鄉親重聚,是他們人生減速後,近十多年的事。施學業快要退休之時,同鄉會成立,才在北角一再拾回福建人身分。

聯絡感情:殯儀館或同鄉會

這個前港同鄉會由新鄉村、厚澤村和前港村組成,團結鄉里。

「仔女長大啦,各自生活,我們這年紀,時間不值錢啦,住遠啲,坐幾耐車來北角,都冇所謂,習慣就好了。」施學業廿年前已搬離「小福建」,與其他昔日的鄉里一樣,今天不住北角,卻聚在北角,「聯絡感情最多是在殯儀館,要麼就在同鄉會啦,這個是我小學同學啦。」說時目光望向一個正打牌的老人。

這幾年花開花落,鄉人等不到故鄉的牽牛花開,便看着洋紫荊凋零,「還在的鄉親,繼續過來打牌囉。接班人問題,都有的……但很多老的老,走的走……」施學業喃喃細語。

他心歸鄉土,兩個兒子卻並不明瞭,「他們沒接觸家鄉,不知鄉下長怎樣,自然沒意識。」施學業理解下一代那個心中未存在的故鄉。

其實最令他牽掛的,是家鄉建設和發展,縱然他不頻繁回鄉。他口裏常提起一所百年歷史、名為「尊道小學」的「農村模範學校」。他自豪說是由僑鄉捐獻,步步發展成市內重點名校,很有影響力;又愈說愈遠,上溯至唐朝的同氏宗親,葉落歸根。

他稱呼香港是第二個家鄉,問起他在北角的回憶,他卻靜默數秒,往事雲淡風輕。北角大概是他寄存鄉懷的儲物櫃。

上一代來到北角定居,落地生根,卻滿懷鄉愁,下一代又有否懷鄉之情?
這些年來,舊人搬離,新人住進來,聚散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