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非的故事#3】新市鎮理想生活幻滅:與母捱窮 父親破產

撰文:毛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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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裝曾經是代表「我買得起」的意思。現在彷彿是中環人的一套制服,意思就是「我是金融人」。

現在的西裝友,好像個個都歇斯底里,圍著一堆捉不住的數字狂奔,除了勤勞之外,更多是迫於無奈。消費如果不再是閒暇時能讓人放鬆的活動,就彷彿連那虛假的鎮靜作用都消失了。現在的廣告最多的是信用卡、財仔、旅遊、快餐、化妝品和電訊服務。消費越來越像只能解決死到臨頭點算好的工具。

推前30年,亞非就是那個穿著代表「我買得起」西裝的輕鬆男人的兒子。大概從1989到1992,是近年「零售業銷售價值及數量指數」升幅最明顯的一個時期,亦即消費最暢旺的時期。那時的廣告沒有那麼油膩,沒那麼累人,廣告傳播著新的產品,新的生活方式,恰是廣告業最黃金最有效,最有所追求,亦最洗腦的時代。

這個「輕鬆的男人」曾幾何時是踏實的(至少看起來),他們象徵著家庭支柱,一個男人在外頭打個世界返來。有咩新嘢就買返來擺在家裡。而他們的孩子往往就在這種看起來的踏實中成長,然後想像生命就是這樣,沒有什麼會改變。那時候,大概大家都以為自己應該會一直這樣生活下去,20歲,30歲就成為同一種大人。

【亞非的故事】#2 我是中產的兒子:所謂好生活就是房車和威士忌

留意到現在什麼類型的廣告最多嗎?
「阿爸打嗰份工,打咗20年,生活模式冇乜變過。閒時以購買新產品,吃喝來消遣時間,一直冇乜大動搖。」

亞非爸爸在80年代從事家居建材買賣,伴隨著新市鎮發展、鐵路電氣化、大量住宅建起,生意圍繞著無數家居打轉,幹著興建中產家庭的活。雖說是打工仔,但在生意接踵而來的年代,薪金也越來越漲。他也順便打造了自己的新市鎮理想生活,在沙田希爾頓中心置業。新城市廣場落成時,在日本還是三流檔次的八佰伴進駐,怎料,日本貨深入民心,這家日資企業居然在香港發了圍,還乾脆將總部遷到香港。兩父子住在鄰近,經常會途經廣場內那夢幻的室內噴泉,前往KPS影視租借店租碟,阿非最愛把《超人G》和迪士尼動畫的VHS帶回家看。

隧道、海洋公園、商場、新城市規劃。曾經都是新簇簇,充滿樂趣。經濟如此宏大的事,亞非小時候沒有察覺其存在,每天還是照樣讀書、考試、下課後去打跆拳道。小學時,大家在各方面都穩穩妥妥,欣欣向榮,要親切有親切,要規矩有規矩,但在阿非回憶之中,當時比較像無意識地行屍走肉。代入當時的生活有種「一切事情都不在掌控之內,就係咁。」

有天看到爸爸帶了個女生回來,亞非覺得她很面善。想想,原來是KPS那個售貨員。自此,他們時常一起看戲,搞搞下,女生肚裡面又多了一個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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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冇好實質嘅大事發生,我多咗個繼母,阿爸多咗個女。阿爸應該係點都要保持住一種儀表,但又慢慢掩蓋唔住。加上我開始大,小學上中學,第一次聽到「屌你老母」,覺得個世界開始唔同咗。」

兩代生活價值割開重新洗牌。連同那套以為會一直走到永遠的符號規律也湮滅了。

臨近97樓價不斷飆升,有閒錢想賺更多錢,就會在樓市和股市中入手。水漲船高的香港炒賣成風,漸見金融泡沫,及後金融大鱷看準時機狙擊港幣,導致股市和樓市價格暴跌,很多人戶口中的錢一夜蒸發。1998年經濟陷入大衰退。失業人口突破十萬,創下歷史新高。樓市出現撻訂潮,新樓盤則割價求售,個別公司如八佰伴百貨、正達證券和百富勤證券相繼倒閉。受影響的家庭不計其數。香港告別了「魚翅當牙籤」的日子。

千禧前的災劫後,全世界憧憬著「新經濟」,97金融風暴可能未和年輕一代有太大因果關係,接下來的科網熱冒起,就完全是對應著新一代的「美好將來」。不過幾年,曾經一片頹垣敗瓦的股市又成為無數香港人的狂熱戰場,大家預視到互聯網時代的來臨,於是聽到dotcom這個字就連理智也失去般排隊泵錢。當時Tomdotcom有「貪多金」這稱謂,風頭一時無兩。最終,又在一窩蜂追捧的情況下再一次爆股災。

Tom.com的logo

亞非阿爸也身受其害。「但就算環境開始差,去到差唔多PK,阿爸從走廊走出來那個自信的笑容,都係裝作輕鬆無恙。」

生活曾經如此井然有序,爸爸的西裝讓亞非覺得生命就是如此簡單。但這儀表底下,埋藏著當時還未很懂的邏輯。吞雲吐霧間那一口口健牌香煙吸的是享受還是煩惱;揭起恤衫袖口看到那勞力士時針跳動運轉的是前進還是後退;阿爸儲那些蛋形石和那支從來不會喝的XO是聚財還是積塵;對著彷彿只需套用同一條規律就能解決掉的問題,每完成一次訂單就會過數,電話到,又迎來下一張訂單,每月的收入足以買下一堆讓自己感覺良好的「產品」,重點是買完仍然鬆動,不會度住度住,這很容易讓人覺得生活不應該有什麼改變的形式。當有一天世界潮流稍為調節了一點,本來那張訂單消失了,或者要更加出力去chur回來。由電話到變了要打電話,churchur下,接了回來,但又開始有走數的情況發生,世界潮流再調節一點,變成每張單未到最後不知道有沒有錢收,步履漸漸不穩。

中一時,阿非開始接觸互聯網,對家裡的事顧不了那麽多,要麼留連街頭,結黨踢踢垃圾桶,要麼凌晨回到家就對著電腦跟不認識的人聊天。

「有時候任學者怎樣說也說不準,到底破產的成因是因為佢大使還是個市變咗,又多咗負擔,有意外,支撐唔到原來一直都以為唔會變嘅生活。」屋企由沙田搬到了黃大仙的唐樓;由「整潔」的小學升上一間「流氓」中學;亞非開始踏進了雙重演化之路。「嗰陣唔知點解,由有工人變到無工人,每日得$20零用,我開始唔滿意,會同阿爸鬧交。」因為生活使費開始緊縮,他也越看爸爸不順眼,就用自己方法撈零用錢。走到旺角這個「異世界」找到由黑社會操縱的教科書推銷工作,學會了一套全新的語言。

到中三,由於繼母對亞非越來反感,怕他會教壞女兒,於是便迫亞非搬去跟媽媽一起住。

「反正我一直覺得那種生活總是有些不妥,所以當我要搬到跟母親住,過回一種緊絀生活,我也是很接受的。」只不過,爸爸的路更顛簸,直線下垂,還破產了。錢沒了,怎樣硬撐下去?他本來那套「生意佬」符號價值變了垃圾。

阿非若無其事,做人球。和媽媽相依為命,直到現在。

轉眼間,已經是網吧的年代。亞非在學期間已經在社區內幹幹零散工,認識了一班在街上生活的青年人,下課吃快餐炸雞;下班在某些牆角抽抽大麻。散散步。

媽媽整天窮忙。家裡拉了條56K線。亞非看最多是一些無以名狀的漫畫圖像,那些KPS沒有的種類,以1分鐘載入一張圖的速度,一截一截活現屏幕前。他也喜歡在ICQ輸入關鍵詞,找在個人資料欄上有共同興趣的人。他當時很迷J-Rock,便認識了友誼維持至今但從未見過面的俄羅斯同好,聊起X-Japan。就著真正喜歡的事情聊天這件事是那個「56K」賦予這代人的,Xanga、Blogger、Yahoo桌球、PPT論壇、MySpace一堆新的名字他都不能擁有,但就參與其中,寫下一段又一段從來沒有機會表達的意見。

「那也未必是什麼消費主義不消費主義,反正消費從來沒有消失過,只不過模式不同了。以前老豆有兩個選擇,一係成功一係一事無成。而成功後又衍生兩個選擇,一係買一係唔買。現在我,大概就係一事無成之下的百樣選擇。」

爸爸近年曾約他到諾士佛臺見面,「成件事好怪,如果唔係佢我根本唔會去諾士佛臺飲嘢。」阿爸衣著沒什麼分別,那支金筆仍在,但他戶口跟亞非一樣,襯托不起那支筆。兩父子在喝酒中途有位跟亞非年紀相若的女生加入,原來是爸爸的現任女友。亞非難明阿爸怎樣理解當下,可能跟他小學時去理解未來一樣難。

阿非現在跟媽媽倆住在一個總是差一點才稱得上五臟俱全的舊樓單位,我最直接的想法是,如果那個單位照原樣大一個框,應該就算是不錯的二人居所。非常簡約的家室,只有「該有」的,而現在「該有」的可能就是兒子的Wifi,和媽媽的電視機。再看不到什麼讓人連繫到虛榮價值的一堆產品。今天,要鎮靜自己,消費商品大概不再是可靠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