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香港.手記】青年生命實錄:天堂和地獄解釋不了的人間事

撰文:毛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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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整個社會關係制度也出現了問題,其實最瑣碎的日常生活都是被虐的。
可是,當現代的傳媒連「普通人」也能包裝成「大明星也是普通人」、「傑青也是平凡人」。
要做有關現實上平常人日常生活的故事,實在一點也不平常,更是十分艱難。

我從事社會紀實錄像的編導工作。不時要跟負責品質控制的同事們討論到底什麼故事才有爆點、有曲折戲劇性,我大部份時間不以為已,當然,我的工作亦因此時常碰壁,因為我就是說不出沒有爆點的故事怎麼值得被拍攝。接觸到一些十幾歲就要擔起整個世界的受訪者。外間時常想像,社會邊緣人/那些人,都是壓抑至死,過著想像不到的慘況,住在美劇中燈光昏暗的封閉家所內每天嚎叫,最終墮樓,然後屍體被報導。極端的慘況固然存在,然而現實中,壓抑偏偏是以更深更慢的節奏鋪在很多很多人生活當中。一天有1440分鐘,掙扎中的人沒死去的話,到底要怎樣運用這些時間。很多從社工機構接觸到的青少年,都在某時刻有過自殺的念頭,當下香港情緒問題更普遍得像傷風感冒,但這些都不是人物腦中最重視的。他們面對的比較像是——縱使這樣,我下一秒要做甚麼?到底要怎樣才能活下去?這個社會最大問題並不是傳媒都聚焦著的突發暴力,而是整個社會人倫關係怎樣看待裝扮出來的正常日子,這些正常的日子又應該怎樣去呈現。某個她說,被迫離家那刻沒什麼可以想,只是會望著手中的數百塊,吃當下那頓飯然後再看看。有沒想過死,她說有,但如果不提及的話,她彷彿好像已經忘記了。死需要太大決心,在這刻她只可以處理還在生的問題,其他事她掌握不了。我時常會好奇他們父母到底長成什麼樣子;到底誰才是成人,誰才是小孩。而在日常生活中,這些結又有多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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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媒的焦點都集中在孩子們可憐的一面,但我想到的卻是另一面。他們沒有受過物質生活的洗禮,相對現代都市人來說,他們的精神生活是豐盛的。旁觀者可能認為他們活在地獄之中,但他們的心裡可能認為,世界是個自由自在的天堂也說不定。」
是枝裕和

說到社會現實與戲劇性。想到是枝裕和的作品。最恆常的劇情和抗爭也是發生在日常空間內。而在日常空間內建立情節,如何不用透過戲劇渲染仍能達到比戲劇更搥心的效果?改編自1988年東京巢鴨兒童遺棄事件的《誰明赤子心》(No Body Knows)內,柳樂優彌飾演的福島明不過小六,連6X6的乘數答案也未答得出,母親不在時,他卻擔起了三個弟妹的起居飲食;明聽過電話後,放低話筒,望著比他還少的弟妹在歡愉地玩耍,除了凝望,他做不出什麼來,而弟妹們更加不明所以;僅僅描寫人的自然反應,就建立了站在制度對立面如何自處的敘事。是枝裕和這種簡約、常識化的劇本構建,就最純粹地體現人的局限和人在限制、捆綁中的活動。是不是悲劇,他不懂判斷,是枝裕和想到的就是其他人都想到的,差別在於是枝裕和執迷地對待這些活動,達至活動的心理狀況。

安排畫面活動時,是枝裕和會讓角色找些日常中可能做的事來做。然而,當日常中會做的瑣事被認真對待,甚至用特寫鏡頭框住,自然就會產生疑問。直面每一天,原來「瑣事」是人類生活中所佔比例最高,亦是生命中一連串最重要的事。細看,有時候文明僅僅如此,細微且偶發,最基本的經濟活動就是衣食住行等身體勞動,逃不掉,有時更是最好的避難所。不知道為什麼,卻直覺我們的身體就是會自然地延伸到周邊的事物,繼而作出反應,不用想、只要做。例如是,為什麼每天都要洗澡刷牙;總不能就是坐著,於是要移動便走路;感到冷便取暖;肚子餓就煮食;累就停下;有窗戶就向外望;沉悶便點起煙火;家人剛巧同處而相機架好便拍張全家福;有人離開了便處理剩餘的;死了就去回憶。生活無論是充斥多少的難題,我們最直接可以做的就是這些。

 

是枝裕和拍的活動就是以溫暖日常的姿態來逃避什麼人類難以理解的命題。彷彿生活中最大的意義不過如此,再多的都沒有把握去處理。

 

別離/被拋棄不是一宗事件,而是一個生活過程。當中不會有兇惡的演出、沒有一致的人格、也沒有古典美善寓意,只有「身體」會繼續演出。在「被拋棄」的過程中,明可以透露的就是求知的感應和無望的反應,其餘人和事、話語交流只是為了支撐下一秒的人和事、話語交流,中間有感情有同理,但不代表美好,反正交談並不會解決問題,但還是要交談的。團聚離散,為了一些我們已經大概明瞭但無法接受的原因,單靠演技不能讓母親改變主意,讓她從自私中解放。所以腦中最直接就是「然後怎樣?」,然後就去超市買菜,因為弟妹們要吃飯,因為只能這樣。

柳樂優彌14歲之際,在拍攝現場時面對著燈光機器各種指令的疑惑,應該和他平常獨自走著看著交通燈車輛和人們交談時差不多。同樣的逃跑,卻比《400擊》的來得真實和無助,可能因為跑到累了停下,四周還是這樣,然後就要回頭,繼續用生活細節來抵擋人際的暴力。

「如果解決不了問題就虛偽地繼續人類行為。」當在災難面前,還是可以做出一些表面閒常的日常瑣碎事,你知道那種抽離是爆炸性的。虛無來自思想、溫暖來自細微的行為。到底是枝裕和的世界是虛無還是溫暖,真的無人知曉,可能世界本是如此。

每天無明來襲,我們雙眼的凝視,到底埋藏着什麼疑問,而疑問的高度有時不過就是「然後會怎樣?」總會有美麗瞬間,但只會閃一閃,像溫水般暖心,吞下後卻是空虛。其實只是這樣就已經足夠讓人惶恐,用不著異形黑幫來襲。跟所有當代人一樣,我們每天都活在持續然後怎樣又怎樣的狀態。而在徹底的無動於衷和虛偽地做些瑣事聚合力量之間,大部分人還是會選擇後者。

 

聚焦在一種最平常的抽離中,這都市其實顯露了一種假裝的平常,在家庭關係被經濟裁制之下,我們真的能平靜地休息嗎?社會中的無奈感,既無常又複雜得讓人難以喘息。叫我們不要想那麼多,然後用娛樂的心態去面對生活,其實就亦只不過是一種「身體」對待「社會」的自然反應。

 

對人和社會關係始終保持記者般的視覺,卻投入達至感同身受的虐心感情去看待,是枝裕和講疏離是講得如此貼近且無常。在訴說這些社會困局時,他戲內的角色會做的也不過是望著更遠的地方,而不是透過戲劇「表演」著批判。選擇展現大部份瀕臨崩潰邊緣但硬忍著的人而不去展現一個不畏懼崩潰,控訴著的英雄,就是對社會最有力的批判;就是是枝裕和的現實主義。

 

暴烈不需用暴烈來表現,最好的導演就是周遭的事。對所謂講時代的電影來說,Michael Haneke的作品表現的是「冷壓抑共鳴」,窒息的感覺。是枝裕和是Next Level「暖壓抑共鳴」,一切親和的表象下,埋著一個無念無相的人間。不會窒息,反而溫暖地讓你感受人世的虛偽。他的電影不是拍出來的,而是看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