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存活錄.三】少女的汗做雪條、看妻子為娼:有種動畫叫黃炳
黃炳不喜歡被稱為藝術家,動畫師聽起來又過於勞動力的感覺,故一貫自稱喜劇藝人。訪問黃炳前,看他一些訪問,發現當中的訪問各有說法,後來問黃炳,他說,他每次接受訪問都講不同的話,其實亂噏,每次訪問都是他創作虛構的故事。他說,不需要太認真,太認真就不好玩了。所以,以下為黃炳的「創作」。(此為香港動畫專題系列之三)
黃炳的動畫和他的人一樣,不太認真,像發一個不正經的夢,惘然後又想笑。 他的動畫色彩大膽,內容荒誕,不時挑戰道德底線,角色長相屬於非主流:紅 圓鼻子,心形口,四隻門牙─也喜歡做非主流的事:用少女的汗做雪條,躲在衣 櫃看妻子為娼接客……然而,他的作品大受歡迎,曾與時裝品牌Prada合作,名字老在M+和Art Basel的藝術家名單出現。從開始做動畫直到成名,他只用了五 年時間,與傳統香港動畫的路不一樣,黃炳是絕少數成功走進高檔藝術圈的動畫人。
但你問他何以成功,何以創作,何以畫畫,何為藝術,連黃炳自己也摸不着頭腦。
一個人在異鄉
「我這個人沒什麼想法,常常是踢一踢才諗一諗。如果不是家人扔我去澳洲, 我留在香港也是廢青。」 17歲那年,黃炳一個人在異鄉留學,為了逃避考試,他選讀多媒體,可是課程無聊乏味,他有時連大學也不去,躲在家裏看電影。「家人想我大學畢業,對我沒有什麼幻想,連我自己都沒有。那時在珀斯讀書,像典型的留學生,跟一群香港人一起住。畢業那年也沒叫家人來,我連畢業禮也沒去,去了洗碗賺錢。」
現在的黃炳彷彿還停留在19歲、是一個沒法設想將來 、天天走堂的大學生,下了課就去打波打機打麻雀─你問他未來想做什麼,他會笑,答你做人不用想太多。然而,一個看似沒有野心、沒心計、沒計劃、沒公關手段的人,單靠興趣和天才,還是成功了。
「澳洲的學校不會教學生太技術性的東西,譬如Photoshop也只是介紹你幾個功能,就叫你自己摸索。平時給我們看到許多短片,當中有不少是MV(音樂錄影帶),那一些短片給我很大的震撼,覺得好勁,一個傻仔突然覺得世界原來很大 ,那些東西植入腦海,但其實當下沒有什麼作用。回到香港還是照樣什麼都不想做,不太喜歡設計,又不想搞創作,只好搵工,但又搵唔到工,因為技術太差。」
最後,他找到了一份小型印刷廠的工作,在裏面做設計如同打雜,動身多於動筆,時常趕工做醫學年報:先在網上找醫生的相,把相的邊框糊邊,加上字。 三個月後,他就爆煲辭職了。朋友介紹他自學動畫,黃炳就在圖書館借來電腦軟件的書。
「那個年代,資訊很少,只好自己對着書乖乖做筆記,學一個叫After Effects的軟件,整本書看完後,就拉埋細佬,拍了一些白癡片,如槍戰, 在地上加上爆炸特效,再寄到一些電影後期的公司,最後,我想因為電視台急要人就請了我。」 After Effects早期多用於電影後期製作,黃炳卻用它開始製作動畫。在電視台工作的那幾年,被困電視城中,處處都是規範,他回家為圖發洩,就在網上開始創作荒誕的故事。
「我本身並不喜歡動畫,看得也不多,我是那種失敗了就留在家裏、家人叫我去澳洲就去澳洲、讀完書返嚟唔得、又求其讀本書、再整嘢出嚟周圍扔的人。之後我離開電視台,也是因為當時公司裁員,若不是,可能我現在仍在做電視後製。」他說,自己真的很廢,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成就,也不覺自己走出了一條新的路。但可能因為這份不自覺,可能因為這個人想像新奇,創作因而無所拘束,所以,那些別具一格的動畫順利走進了藝術界。
一次亂畫開始
黃炳之後進了一個外國卡通頻道工作,公司工時短,薪高糧準,七點下班,四點就做完工作了,他只好坐在電腦面前「扮工」,開着After Effects亂畫一餐: 圓圈加一點,圓圈加一點─有時一畫就是一個下晝。「我創作時最開心是用到自己喜歡的顏色。在澳洲讀書的時候,有一門課教你對比色,教你顏色配搭不同的感覺,但我覺得如果如此,這世界也太無聊。」
因此,他放棄學院那一套, 在創作時只用自己喜歡的色,不理美學理論:草青綠配着幻光紫,大紅色又配上海洋藍。「後來慢慢把在日記寫過的故事做成動畫,做完扔上社交平台,沒想過有人會看,突然有日收到一隊樂隊邀請幫他們做MV。」
憑着作品得了IFVA的獎,拿着獎金五萬元在土瓜灣的工廈租下一個工作室,一心以為動畫工作會源源不絕,但花光了全部錢,一單生意都沒有做成。他從來不擔心。沒工作就幾個鐘吃一個下午茶,又會從土瓜灣行到黃埔,卻只為食雪糕,食完又步行回土瓜灣工廈。他在工廈認識一個喜歡唱歌的女仔,少女常在她自己的工作室對着鏡頭自彈自唱,他不時上網聽她唱歌,這種像窺探的感覺叫他創作了動畫《太陽留住我》——講述一個男生暗戀隔籬屋的女仔,終日在屋內一個破洞偷看女生日常,發現少女喜歡把雪條放在腋下,以圖涼快,於是男生氣得把女生的汗水收集,做成了雪條,吃下一解慾望的燥熱。
我不覺得香港有很多人支持動畫,江記眾籌很成功,我覺得有大部份人支持的是江記,而不是香港動畫。
作品如人,因而吸引。後來香港藝術家Nadim Abbas找黃炳,叫他幫忙為一間酒吧做動畫裝置,他膽粗粗嘗試。過了半年,M+又找他,說有個展覽,叫他做一件新的作品,當時他對空間處理全無概念,戰戰兢兢去做,迴響不錯,後來慢慢連馬凌畫廊也會固定找他辦展覽。
「我還在學習如何令作品有一種廣泛的可讀性,使不理解香港文化歷史的外國人也覺得我的動畫是好看的。像《獅子胯下》這套動畫,許多外國人其實不知什麼是獅子山,也不認識香港回歸的歷史 ,但他們看完還是能理解一二,覺得裏面有一些東西是政治隱喻,當然有一些人什麼都看不明,也覺得好看。」黃炳說,動畫藝術家其實也不稀有,單是他認識的動畫藝術家,內地有孫遜,台灣有張喜展。但在香港,黃炳覺得自己夾在藝術圈和動畫之間——談藝術,他不是學院派;談動畫,他自覺自己技術又做得不算好,有趣的是,這兩個圈子的人很少重疊,藝術圈不識動畫圈,動畫圈的人又一個藝術家都不認得。
「江記眾籌,有許多文化圈中人支持,因為江記讀藝術出身,所以他的兩個圈子是重疊的。」香港人真的支持動畫嗎?黃炳不太覺得。「江記的成功很大程度是來自他的個人因素,因為江記有fine art底,身邊有不少朋友是文化圈人,如果這件事換了是其他動畫人去做,未必有這樣的成果,不能看見江記的成功就覺得有許多人撐動畫,其實大家只是撐江記。」他說,又似一記當頭棒喝。
他自言自己並不是傳統的「動畫人」,因為「動畫人」給他的感覺單純而熱血 。動畫工作繁複,永遠花上長時間才表現到一兩分鐘的故事,若不是有熱誠, 不會留下來。
「有年,動畫人辦聖誕節聯歡,他們叫了我去,就是大食會,之後一大班人一起玩board game——這就是動畫人的純真。我覺得,做動畫就是有那樣的純真。那是他們的一個package,當然,除了我之外。哈哈,我都純的,但你會更見到他們的不甘心,他們全部都有那種炯炯有神的眼神,像動畫的一團 火,我很仰慕他們,想做一個有血有淚的人,但我無。」黃炳笑,心底真的佩服這群為動畫義不容辭的人,他不是那種「有血有淚」的人,沒有多大的願景 ,他做做短片也能滿足。
「我是在睡房upload作品上網的人,也明白做成長片能在電影院找到更多機遇,那是動畫界的熱血和期望,但另一方面,現在平台多了,只要你有一顆想做的心,媒介那麼多,不放棄的話,也一定做得到。」黃炳對動畫有一點點認真,而這一點點其實已經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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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錄自第117期《香港01》周報(2018年6月25日)《香港動畫存活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