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以鬯逝世】香港文人印記 劉以鬯與百年香港文學
6月8日前輩劉以鬯先生逝世的消息傳來,所有香港文人都上貼悼念。他的身影是很多香港文人的印記,早年西西、也斯、董橋;他主編《香港文學》時最能容納實驗性強的作品,1980、90年代的本土作家,大多得此栽培,而最值得所有香港人驕傲的,是他堅持香港有文學,從不屈從時代,堅持文學要有創新和藝術價值。撰文:吳美筠
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已經不存在了。
承繼上海新感覺小說
他祖籍浙江鎮海,出生於十里洋場的上海,文學養分來自他修讀的上海聖約翰大學,當年張愛玲也曾在此求學,卻因不適應很快便輟學了。劉完成學業後曾到重慶編報,1945年始擔任上海《和平日報》總編輯,其間創辦懷正文化社,出版戴望舒、施蟄存、李輝英等現代派作家的作品,可見來港前早已確定他現代派的取向,承繼華洋雜處、文化薈萃的海派作風,更有論者認為他早期小說有新感覺派的影子。1948年來港時根本不屬於當時茅盾等南來左翼作家那一路。他帶着父親的遺產,開辦出版社,因虧蝕結業,乃重投入報業,並以寫稿維生。1952至1957年,輾轉在新加坡及吉隆坡兩地擔任報刊編輯。從中我們了解到,劉氏對當時南洋華文報業及文學的影響。文學紀錄片《劉以鬯:1918》就把這段經歷重現眼前,尤其重登當日與劉太羅佩雲窄道相逢的樓梯,與電影《花樣年華》中梁朝偉和張曼玉狹路相遇又是另一道風情。
游刃於嚴肅與流行之間
他筆下的《酒徒》雙重人格,一邊是頹廢酗酒的憤青,另一邊似是劉理想自我的身影:「我嘗試用接近感覺派的手法寫一個白俄女人在霞飛路邊作求生的掙扎,我嘗試現代人的感受寫隋煬帝的荒謬……但是今天,我竟放棄了這些年的努力,跟別人背後,大寫其飛劍絕招了。」我擔任香港藝術發展局委員及文學組主席時,劉以鬯獲頒香港藝術終身成就獎,表揚他的文學成就,同時也表揚他創作與眾不同的嚴肅文學。所謂嚴肅,其實是把文學的藝術價值和非功利的本質認真看待,堅持對抗以商業、消費市場主導的閱讀風氣。他本人一生正正游刃於兩者之間,最終以嚴肅態度看待文學而成大家。
劉以鬯一生堅持和信任香港文學,因為他相信在香港有與眾不同、不隨波逐流站在時代和世界尖端的文學作品, 並足足有一個世紀,正如他在生的壽數那樣長。
在一次訪問中,劉以鬯憶述拍《花樣年華》時,劇組曾安排他去看排戲,他本人認為梁朝偉對自己認識不深,飾演「劉以鬯」會很有問題,更幽默地對記者說:「他們想我去看情況,其實是想讓梁朝偉看看他飾演的劉以鬯本人是怎樣的。」
花樣年華的身影
王家衛藉劉這人物的原型,經過藝術加工,梁朝偉所飾演賣文求生的報館編輯,是浪漫化了的劉以鬯。事實上,1950、60年代的報館沒有冷氣,處理編務的人多穿背心短褲,哪會西裝筆挺?記得那年飯局,大夥兒開紅酒喜慶,他滴酒不沾,自稱一生不好酒。有人問,沒有醉過怎寫酒徒醉倒的意識流動?90多歲的劉以鬯,平時耳力不靈,忽然眉一揚,機靈回答:「用想像嘛,難道寫殺人兇手就要殺過人嗎?」文學促發想像,具再生力和多面性,即或梁朝偉不似劉以鬯本人,意象轉換,影像移植,人物重構,難免超出作者本人想像。因為,「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
1993年6月4日,嶺南學院(現嶺南大學)現代中文文學研究中心廣邀20多位香港作家分享創作經驗,我擔任座談會講者及主席。席間女作家夏婕提到美國人認定香港沒有文學。劉先生當場炸開了鍋,本來15分鐘的發言講題是《個人創作生涯的回顧與前瞻》,他索性轉話題,開列具體舉證,香港不但有文學,更對中國文學發展貢獻深遠:
一、他確定香港在中國文學現代主義起源的位置:台灣《筆匯》1960年2月28日革新號轉載及臨摹香港1956年的《文藝新潮》;台灣出版《現代小說論》,收集劉公在《香港時報.淺水灣》所編關於意識流、現代主義等理論文章。證明現代主義首始於香港,再傳入台灣,然後大陸。
二、香港力補新文學研究的斷層:當大陸除了魯迅作品外接觸不到其他五四文學,台灣也禁售五四新文學時,香港保留及研究新文學,取得不錯的成績。
三、香港作家「既可繼承五四傳統,又能辨認西方文學的新趨向,將兩者融化匯合,從而產生一種與其他地區不同的文學─香港文學。幾十年來,香港作家也寫出了一些無愧於時代的作品。」在場的我聽得入神,幸好沒忘記遞紙條提醒他只有兩分鐘時限。以為他改談個人創作生涯,誰知再提出十多個「如果香港沒有文學的話,怎會……」的詰問來:
「如果香港沒有文學的話,台灣《文訊》怎會有《香港文學專輯》?」
「如果香港沒有文學的話,《譯叢》怎會推出《The First Anthology of Hong Kong Writing》?」
「如果香港沒有文學的話,大陸怎會有《台港文學選刊》?暨南大學怎會成立台港文學研究室……」
當時,《藝術政策檢討報告》剛出爐,批評政府忽視文學藝術,對文學的資助偏低得不成比例,導致一般香港人以為香港沒有文學。劉力排眾議。誰知15年後,受藝發局資助,在香港大學舉辦的唯一一次的香港文學研討會上,劉以90高齡揚起一疊厚厚的手稿,剪剪貼貼,補注眉批,在人人用電腦和手機的年代,說收集經年,證明香港文學成就的材料不勝枚舉。我坐在他身旁,看他仍動着真氣呢!
香港文學百年孤寂
在劉以鬯編選《香港短篇小說百年精華》中,他親撰的序言如數家珍地展現香港文學具體存在了100年的事實——50年代:「流行小說十分流行……有些作家雖然處在逆流中,依舊寫了具有認識價值與藝術感染力的嚴肅作品」;70年代:「經濟起飛,文學商業化的情況十分嚴重,出版商為了爭取經濟效益,習慣用市場價值作為衡量優劣的標準。不過,情況雖惡劣,肯咬緊牙關在逆境中奔跑的文學工作者仍在繼續努力」……90年代:「嚴肅文學的活動空間顯已擴大。可是,文學商品化的傾向不但沒有改變,反而更加嚴重,尤其90年代,由於大多數讀者的接受水準愈來愈低,使大部分小說作者在市場的競爭下,為了適應市場的需求,大量生產沒有藝術價值的流行小說」。
1901至2000年百年間,香港文學對抗市場導向的惡劣環境,逆市開花,竟不被香港人所認知!這百年孤寂,不正正像劉公1957年決意定居香港時所寫的《天堂與地獄》那樣,慾望橫流、價值失衡而輕忽文學的都市嗎?
劉以鬯一生堅持和信任香港文學,因為他相信香港有與眾不同、不隨波逐流、站在時代和世界尖端的文學作品,並足足有一個世紀,正如他在生的壽數那樣長。
吳美筠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創會董事香港文學評論學會主席著作《獨眼讀看—劇場、舞影、文學跨世紀》
上文節錄自第116期《香港01》周報(2018年6月19日)《香港文人印記 劉以鬯與百年香港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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