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繽紛|深圳地攤合法化2個月 為什麼高齡小販們反而更難生存?

撰文:深圳微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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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日深圳正式允許擺攤。「擺爛不如擺攤」,湧上街頭擺攤,成為了這屆年輕人的一種潮流和新出路。只不過,互聯網上的造富神話,往往只是倖存者偏差,大多數年輕人的擺攤搞錢大計,都以草草收場告終。

我們前段時間的一篇推送,就記錄了深圳年輕人辭職擺攤的故事。對於年輕人,擺攤更像是可以隨時放棄的 Plan B,即使失敗,也可以相對輕鬆地稱之為是一場體驗,大不了繼續打工。

但對於深圳擺攤大軍中一定數量的高齡老人而言,那往往是他們賴以生存的「飯碗」,是留在這座城市唯一的出路。他們雖然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紀,卻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同台競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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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的湧入和被攤薄的收入

作為經驗豐富的老攤主,張大爺和王叔都明顯感覺到,「今年湧入擺攤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了」。從紅山地鐵站A口出來,拐個彎就能看到一條三四百米長的道路,「塞」滿了大大小小的攤位。我大概數了一下,差不多有65個,燒烤、炒飯、冷飲,應有盡有,不少是稚嫩又年輕的面孔。在這60多個攤位中,年輕人和老年人的攤位很好辨認。

在選品上,手打檸檬茶、雞尾酒、咖啡等品類更受年輕人的青睞,張大爺攤位附近就有兩家手打檸檬茶,一家手作漢堡,還有一個賣雞尾酒的後備箱攤位。攤位都佈置得「花裏胡哨」,車身刷成乳白色,掛上炫目的燈帶,放着流行音樂,以期能夠吸引更多的人來消費。和這些自帶網紅氣質的攤位相比,張大爺的攤位在其中顯得格外樸實無華,甚至透露着一絲簡陋。

而王叔所在的五和地鐵站附近更是攤販集中的場所,人行道上排成兩列,最多時有將近百家。路邊攤數量的增多,對攤主最直接的影響大概就是收入的減少。1個小時能賣出7、8份肉片已經讓張大爺感到滿足;王叔曾經最「高光」的時候,一天可以賣出好幾千塊錢,現在營業額勉強達到一千;何奶奶的夫妻炒粉攤生意則是在有人拍了短視頻之後才開始好轉,「天氣好的時候可以賣六七十份,下雨天賣個三四十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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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擺攤成為年輕人「創業就業」的新賽道之後,懂互聯網的年輕人更是把擺攤玩出了新花樣、玩出了差異化。他們會運營自己的擺攤賬號、更新擺攤日常、進行擺攤直播,就是為了給線下生意引流進行的嘗試。這是年輕人的優勢,卻是老年人的「盲區」。

王叔算得上是和互聯網接觸最深的。他接受過多家媒體的採訪,也有着自己的私域流量——從擺攤到現在,王叔一共建了30多個粉絲羣,積攢了一大批熱愛臭豆腐的「鐵粉」。何奶奶和黃爺爺是偶然之間蹭到了短視頻的流量,來拍攝視頻的人一波接一波,在所有關於他倆的視頻中,最高的一條點讚量達到了232萬,而他們本人卻連短視頻APP都沒有下載。張大爺則是完全不了解,「什麼自媒體什麼直播,我一個老頭子搞不懂這些」。

「我們來深圳已經27年了」

這三位高齡深漂,何奶奶和黃爺爺是其中年齡最大的。黃爺爺75歲,何奶奶71歲,他們所經營的炒粉攤恐怕是深圳年齡最大的炒粉攤,而他們和深圳這座城市的淵源要追溯到90年代。

黃爺爺16歲時曾進部隊當兵,每月6塊錢的補貼,一直到22歲正式退伍,退伍後轉業到農村,夫妻倆一個月工資加起來不到一百塊。到了90年代,正是南下打工潮興起的時候。1996年,夫妻倆跟着親戚從重慶來到深圳打工,何奶奶在店裏做洗碗工,黃爺爺當過廚師,進過工廠,兩個人一個月能賺個百把塊錢。後來親戚的餐館不開了,兩人便合計着擺攤賣炒粉,「我們沒什麼文化,別的也不會,只會幹點這個」。炒粉的價格從十多年前的兩塊五一份賣到現在的十元一份,一轉眼,他們來深圳已有27個年頭,算得上是「老深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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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左右,從五和地鐵站出來,沿着街道往前走一兩百米,聞到一股臭豆腐的味道,抬頭一看,攤位上赫然印着幾個瀟灑的大字「王家老頭臭豆腐」。攤主便是臭豆腐界的段子手——老王,自稱王老頭,熟悉他的人都親切地叫他一聲「王叔」。王叔是東北吉林人,性格直爽,很會嘮嗑。不管你買不買他家的臭豆腐,他總能和你嘮上幾句,順便把你逗樂。來深圳時,王叔的年紀已有五十多一點,大概是04年左右,那時深圳一號線剛開通不久,王叔騎着單車在竹子林擺攤賣臭豆腐。「一開始賣的也是長沙臭豆腐,黑色的,後來我自己改成了白豆腐,你看這顏色多漂亮。」王叔的臭豆腐過三次油鍋,炸出來後色澤金黃,外酥裏嫩,刷上一層辣椒醬,再撒上蘿蔔乾、香菜、鹹菜,一口咬下去湯汁在嘴裏爆開,確實吃得挺帶勁。之後,王叔的單車換成了小三輪,加上3口老鍋,4個調料盆,這一擺就是快20年的時間。

張大爺的出場自帶bgm:「秦陽,投降吧,你已經走投無路了!」這是張大爺手機裏公放的一本網絡小説,已經更新到了一千多章,機械的AI男聲,用毫無起伏的語氣朗讀着,連兵器交接的乒乒乓乓的擬聲詞都要讀出來。對張大爺來説,他並不關心小説講的什麼劇情,演到哪了,主要是為了在等客的期間聽個聲兒,打發時間。張大爺是福建三明人,今年63歲。2003年來到深圳,距今剛好20年的時間。一輛三輪推車,一口大鍋,六七個裝着配料的瓶瓶罐罐,幾張可摺疊小桌和小馬紮,這就是張大爺賴以生存的小攤位。張大爺的老伴兒——郭大媽,在龍華地鐵站那附近擺攤,與他年紀相仿,同樣是福建三明人。從晚上七點到凌晨三點半,這是他們一天的「工作」時間,因為長期熬夜,他們還時不時要去醫院。「熬夜傷肝哪,但我們這個年紀去找工作又沒人要,只能出來擺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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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噱頭,多的是故事」

雖説迫於生計,高齡老人背井離鄉在外打拼,似乎充滿了辛酸和無奈,但比起在老家的清貧生活,何奶奶更喜歡待在深圳:「靚妹,我跟你説實話,我們在這邊還是比在老家強多了,能賺到錢,天氣也暖和,都待習慣了。」來了客人,黃爺爺負責做炒粉,端起鐵鍋的手有些顫抖,但顛鍋倒鏟的氣勢絲毫不弱,不出五分鐘,一份熱乎乎的炒粉就好了,何奶奶則在一旁打包、收桌、補貨,兩人分工明確,配合得十分默契。他們的夫妻炒粉攤每天晚上八點出攤,一直到凌晨五點半收攤。這小小的炒粉攤不僅支撐起了他們的房租、水電和日常開支,還負擔了家中96歲老媽媽的贍養費,以及大孫子上大學的生活費用。

何奶奶的一兒一女都已成家,兒子在老家打工,一年到頭賺不到多少錢,還要給大孫子攢錢買房娶媳婦,而小孫子今年才5歲。「以後用錢的地方多着呢,趁我們還能動,給小孩減輕點負擔吧。」不過,提到大孫子時,兩人的臉上都充滿了自豪和驕傲,「大孫子很爭氣很聽話的,在上航空大學,明年就畢業了」。一年365天,他們只有過年時才回家一趟,剩下的時間都在圍着這個炒粉攤打轉,和遠方的家人們通個視頻電話算得上是他們生活中唯一的休閒方式。

張大爺之前賣過瓦罐煨湯,一大清早要去市場挑「鮮貨」,每次備貨要花費兩三個小時,加上處理食材、擺攤和燉湯的時間,一天基本上都「泡」在湯裏了。「當時賣湯的成本有點高,而且賣得不是特別好,加上年紀上來了,有點搞不來。」後面他就賣起了福鼎肉片,相比瓦罐煨湯,做起來比較簡單。肉片是由肉泥和紅薯粉攪拌而成,把肉片一塊塊地下鍋煮,等到肉片浮起來撈出鍋,再放入辣椒、紫菜、小蝦米、香菜、薑絲等配料,一碗福鼎肉片便做好了。他和老伴兒之所以兵分兩路擺攤,一是為了減輕家中獨生女的負擔,二是為了給自己多攢點養老錢,留條後路。

説到這,張大爺的眼眶裏泛起了淚水,言語中夾雜着複雜的情緒:「年輕人有年輕人的難處和壓力,我女兒在老家帶小孩,找不到工作沒有收入。到了我們這個年紀,肯定得考慮以後的養老問題,趁現在還有力氣,賺點養老本,萬一以後沒人管我們怎麼辦?」

據王叔回憶道,在竹子林擺攤時,小攤前經常圍着一圈人,有人提前蹲攤等候,有人特意從龍崗趕過去,還有人花費幾十元的跑腿費,就是為了吃上這一口臭豆腐。正是因為這羣熱情且極具愛心的「粉絲」,在王叔遭遇意外時,給予了他莫大的幫助和鼓勵。

2022年年初,王叔在竹子林盤下了一個店面,但開店時間不到三個月,因為家中煤氣着火,王叔在救火的過程中不幸被燒傷,全身燒傷面積達65%。送往醫院後,處於昏迷狀態的王叔求生意識並不強。「遭老罪了,我都70歲的人了,當時死了或許是一種解脱。」前後醫療費用差不多共花費了100萬,其中有一部分便來自粉絲羣裏的捐款。王叔指着他手上略顯猙獰的傷疤説:「真的很感謝這羣可愛的人,幫我渡過了這個大難關。」

因為燒傷,王叔在竹子林新開的店最後只能關閉,「房租都交不起了,徒弟也散了,一場大火什麼都沒了」。養好身體後,閒不住的王叔又重新做回了自己的老本行。他還坦誠地告訴我,除了賣臭豆腐,他還想打響「王老頭」這個招牌。「要是有可能,再搞個王老頭鍋包肉、王老頭燒烤、王老頭滷味......幾個這樣的小攤擺在一起,那場面多讓人振奮啊。」面對生活的樂觀與豁達或許正是王叔的「可愛」之處,「老天爺不收我的命,讓我活下來了,那咱就得往前看,人活一天,陽光一天,人生不就是這麼回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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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這羣人可以名正言順地擺攤了?」

和這些老年人相比,來擺攤的年輕人更像是體驗派。張大爺旁邊幾家由年輕人經營的攤位鮮有人問津,一小時過去了也不見有顧客,攤主也不主動招呼,低頭刷着手機感覺非常佛系。或許是因為年輕人把擺攤當做一個人生中轉站,他們並不會以此為終生事業,小小的攤位讓這些焦慮壓抑的打工人從工作中抽離出來,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而對張大爺這樣的老年人而言,擺攤是他們生活的唯一出路。因此,自新條例正式實施以來,「哪裏能擺,哪裏不能擺,要不要收費,收費多少」這些才是張大爺們更加關心和擔憂的問題。王叔告訴我,新條例的發佈是促使他重新回來擺攤的原因之一。「對我來説,總體是個好的信號,是不是説明咱們這羣人可以名正言順地擺攤了?」在得知「深圳將於9月1日不再全面禁止路邊攤」這一消息後,王叔關心的是此舉能不能讓他重新回到竹子林去擺攤。他也曾主動打電話給竹子林街道辦詢問相關進度,不過對方給他的回覆是,目前還未制定相關細則,竹子林仍在加強對小販的管理力度。

張大爺同樣表達了他的期盼,因為在搬來A口之前,他曾在C口擺攤,那裏是個十字路口,人流量非常大。搬到A口之後,人流量減少了一大半,「錢越來越難掙了」,能得到一個合法合規且固定的位置對張大爺來説至關重要。眼下更為迫切的是,張大爺身後的美術館新館和圖書館北館開業後,這一塊將不會允許擺攤。到時又該去哪,張大爺也沒有想好:「今朝有酒今朝醉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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