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中國與西方世界的「合作均衡」?
美國商務部長雷蒙多(Gina Raimondo)的訪華行程剛剛結束,英國外相祁湛明(James Cleverly)又接着來華。
8月30日,祁湛明在北京分別同國家副主席韓正及外交部長王毅會面,試圖為跌至低點的中英關係破冰。據新華社報道,中國外長王毅表示,從歷史演進的大視野看,中英關係面臨何去何從的戰略選擇。中方始終重視英國的大國地位和獨特作用,始終致力於發展穩定互惠的中英關係,始終認為中英合作具有全球影響。祁湛明表示,英中都是有着悠久歷史和全球視野的大國,積極的英中關係將使兩國人民和世界受益。
新華社的報道還稱,祁湛明表示,英國政府在台灣問題上的立場沒有變化,堅持一個中國政策。英方致力於加強對華溝通,採取積極行動解決困難,增進理解,擁抱機遇。英國企業期待開展更多對華合作,開拓中國市場。兩國政府應共同努力密切經貿聯繫,釋放經濟活力,加強在科技、人工智能、綠色能源等領域的合作。
要指出的是,五年多來,中英關係經歷了明顯的惡化。自美國總統特朗普在2018年「發難」開始,在中美關係迅速惡化的背景下,中英關係在約翰遜任首相時期開始下滑。辛偉誠在出任英國首相後,正式宣佈英中關係「黃金時代」結束,並在2023年3月將中國定位為「劃時代挑戰」。在此背景下,祁湛明在中英外交互訪中斷五年之後再度訪華,是一個值得重視的變化。雖然不能期望顯著恢復中英關係,但至少是中英關係趨向改善的一個明確信號。據媒體報道,在祁湛明之後,英國商業和貿易部國務大臣莊敦文(Dominic Johnson)也計劃近期訪華。
安邦智庫(ANBOUND)的研究人員認為,美國、英國高官先後訪華並不是偶然的行動,而是有着內在關聯。由於美英特殊關係的存在,英國在重要的國際地緣政治問題上的自主性和獨立性,實際上是受制於美英特殊關係。具體到中英關係來看,當美國的國家安全戰略將中國列為長期戰略競爭對手、整體調整對華戰略之後,英國必須跟隨美國的戰略調整,根本不可能單獨維持獨立的中英地緣政治關係。因此,中英「黃金十年」關係的終結就是一種必然。
那麼,如何看待美國和英國高官近期對中國的訪問呢?安邦的研究人員曾經指出,在國際關係中存在一種「鐘擺定律」,指的是國際關係的變化像鐘擺一樣擺動。最好的關係與最壞的關係形成了兩個極端,但都是小概率狀態,在大部分時間、大部分情況下,國際關係都處在兩個極端之間的中間狀態,只是偏離度不同。即使在特殊時候,國際關係維持在某種極端狀態,但只要不走向曠日持久的戰爭(熱戰或冷戰)狀態,國際關係最終都會從極端狀態向中間狀態回擺。這種規律在地緣政治領域、在全球化領域都不同程度地存在,類似於中國古代所說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中美關係、中英關係的最新變化,就符合「鐘擺定律」,目前正在從最壞的極端開始回擺。這是在美國推動西方對華博弈進入冰凍期後,中國與部分西方國家雙邊關係的一次整體調整。要特別指出的是,中美關係、中英關係的回擺,並不代表美英對中國的戰略和政策出現結構性的調整,而只是對一種極端對立關係的有限調整。簡單來說,中美關係、中英關係的惡化差不多到谷底了,在經貿領域裏如果繼續惡化下去,將很快發展到傷筋動骨的程度。算國際政經的大賬,再惡化下去,雙方付出的成本將會很高,收益則會快速遞減。因此,有限改善雙邊關係,對於中國、美國和英國來說,都是各自的現實需要。
安邦研究人員此前曾分析,中美關係、中英關係的這種有限變化,將會在整體惡化的政經關係下、在地緣政治博弈框架不變的大背景下,在一些相對「無害」的領域,達成一種新的「合作均衡」。
在我們看來,這種「合作均衡」的主要特點有三個:一是有限合作,西方國家與中國的合作領域和合作程度都是有限的;二是「領域安全」,即雙方的合作集中在一些與政治、國家安全關聯性不大、敏感性不強的所謂「安全領域」,比如傳統經貿、傳統投資、旅遊、氣候變化等;三是地緣政治格局不變,與全球化時期的普遍合作不同,地緣政治格局會界定「合作均衡」的邊界,這是一個難以逾越的基本背景。具體建立經貿領域的「合作均衡」時,雙方雖有地緣政治分歧或對立,但不會選擇全面對抗與脱鈎,雙方會劃定哪些是敏感領域,這是受保護領域;哪些是無害領域,這是可合作領域。用雷蒙多的話說就是,「保護該保護的,促進該促進的」。
我們相信,「合作均衡」可能成為地緣政治主導世界、逆全球化階段的一種新模式。與全球化順境時期的全面合作與共贏格局相比,現在的「合作均衡」當然是一種較低水平的國際合作,可以視為全球化在地緣政治時代的扭曲變體。但是,與極端地緣政治博弈造成的雙輸或多輸格局相比,「合作均衡」仍然是一種重要的進步。通過建立「合作均衡」關係,相關合作方能夠在地緣政治博弈造就的狹窄世界裏(這種結果是非常愚蠢的!),尋找到寶貴的合作空間;在政治正確優先的厚重冰層之下,尋找到雙方或多方都能利用的透氣孔。
在世界層面,「合作均衡」的格局只有大國才能構建,因為「合作均衡」的實現,需要有一些基本實力做支撐。這些基本實力可以是經濟影響力、市場空間、軍事能力、人口規模、科技能力、金融實力、產業能力等全部因素或幾種因素組成的綜合實力,是其他大國或國家集團重視的、很難擊倒的綜合實力。即使是對你保持敵意的國家,因為無法輕易地擊倒你,又無法迴避你,才會尋求與你建立「合作均衡」關係。一般來說,只有大國才具備這種綜合實力。
不過,「合作均衡」並不是只有大國才能玩的少數人遊戲,小國/經濟體同樣也可以積極地、建設性地、有作為地參與「合作均衡」的構建,推動「合作均衡」格局的形成。但小國/經濟體必須意識到,他們可以建設性地參與遊戲,但無法主導「合作均衡」的基本格局,其根本角色是參與性的。理性來看,如果小國/經濟體要在「合作均衡」中保持安全,就必須真正做到「合作」與「均衡」——對小國來說,「合作」就是與大國集團雙方都建立合作,「均衡」就是指不要極端地站隊,與其中的某一方大國形成完全的對立。如果冒失地打破「合作均衡」原則而選擇與某一方大國對立,當「合作均衡」格局改變時,小國往往很容易成為犧牲品。
這裏不能不談談日本和韓國的例子。日本與韓國在地理上是標準的東亞國家,與中國都是一衣帶水的關係;在地緣政治上,兩國則屬於美國主導的西方陣營。二戰及朝鮮戰爭結束以來,迄今70多年,日韓兩國在地緣政治上很少同時處於一種極端而強硬的政策中,與中國的關係總是會在一定程度上注重均衡,保留一定的彈性。尤其是在中國改革開放以來,隨着中國經濟發展,中日韓三國的經貿關係空間緊密,三方都能從中得益。多年以前,一位韓國資深外交官與安邦研究人員溝通時就坦率地表示:中美兩國對韓國都很重要,韓國在安全上需要美國,在經濟上需要中國,維持這種安全與經濟的平衡,是韓國外交政策的重要內在邏輯。中日關係的發展同樣如此,過去70多年來,雖然雙邊關係仍有波折,但大致上仍然維持着不同的均衡。
但遺憾的是,現任日韓兩國的領導人似乎缺乏對均衡的基本認知,拋棄了過去長期積累的傳統智慧。在大國推動的地緣政治博弈中,不管不顧地朝着美國期望的方向一路狂奔,完全不顧及與中國的「合作均衡」,不尊重歷史形成的外交遺產,似乎也不想為今後的鄰國關係保留餘地和空間。站在中國以外的第三方角度看,日韓目前的國家策略和外交政策,可能過於短視而膚淺。今後,美國如果一調頭,基於自己的利益來改善中美關係,尋求更多的「合作均衡」,日韓在政治上短視的政策制定者,會立刻傻眼。
俄羅斯的命運則提供了另外一種極端案例。在發起烏克蘭戰爭後,俄羅斯已經被排斥在世界層面的「合作均衡」之外,只能與極少數國家建立個別性質的雙邊合作關係。在烏克蘭戰爭爆發後,俄羅斯的命運就是「去國家化」,這是一種國家失敗的象徵。尤其是對一個曾經的大國來說,這是一種莫大的悲哀。未來很長時間內,俄羅斯都很難恢復實力與聲譽,連「合作均衡」都很難實現。
俄羅斯的遭遇帶給其他國家的反思是,作為一個大國,應該努力與世界上的大多數國家保持正常的合作與溝通,尤其是與西方世界,即使價值觀不盡相同,因為各種原因不能結成全面合作關係,也應該努力與大多數國家形成「合作均衡」關係。這不是誰求誰的問題,而是雙方的一種需要。建立「合作均衡」關係,既是一種政策目標,也是一種政策約束,對於相關國家來說,在外交策略和政策制定中,需要更多地基於「合作均衡」目標來構建政策,確立自己的底線。回頭看近兩年的國際局勢,我們不能不承認,當烏克蘭戰爭爆發後,中國最高決策層清醒而冷靜地確立了中國的立場,基於中國自身的戰略利益,提出了自己的和平主張,而沒有被一些極端民意所裹挾。決策層的自我定位和定力,無疑是非常有戰略眼光的,為中國保留了建立「合作均衡」的空間。
最終分析結論:
當前,中美關係、中英關係都出現了一些和緩的跡象,基於這種有限的關係改善,中國與美國、英國等大國,將會在地緣政治背景下,在經貿領域內構建起一種基於合作的「合作均衡」的框架關係。在一些相對安全、低政治敏感度的領域建立「合作均衡」,將成為未來一段時間國際合作的重要模式,這是僅次於全球化順利發展時期的次優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