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封城遊行甚囂塵上 「美式愚蠢」何以這般不可思議?
5月5日,在德克薩斯州,當地警方出動坦克和突擊隊驅散了反封城集會,有人聚集在一家酒吧,抗議政府頒佈對COVID-19的社會隔離措施。
近兩周來,美國各地爆發反封城遊行,促使一個老問題再次出現:美國人為什麼這麼「愚蠢」?
其文章將分為上下兩篇刊布。本篇為第一篇,探討「美式愚蠢」的歷史原因。
互聯網上了解「美式愚蠢」的最好方法,可能是YouTube頻道「All Gas No Brakes」。專註於探索美國社會最奇怪的亞文化,從納斯卡賽車(NASCAR)到地平說協會,這對採訪者和攝像師的二人組最近因為上個月在加州發生的一段非常激烈的反封城抗議活動的影片而走紅全球。
令人印象深刻的影片中展示了一系列的美國國旗、陰謀論、特朗普帽子、反疫苗標誌,以及各種奇怪行為(有一個成年人在影片中跳上跳下,大聲要求周圍的人對着他的臉咳嗽,以證明新冠病毒是「謊言」)。影片下的一條評論指出:「這簡直是將人們對美國的所有刻板印象都集結在了一起」。另一位評論者補充道「這些人就是其他國家嘲笑美國的原因。」的確,影片中顯示了美國公民最狂妄、最語無倫次、最愚蠢的方面。
但是,這種形象從何而來?為什麼美國人看似比同宗同源的歐洲人要傻得多?「美式愚蠢」為什麼會這般不可思議?
可以理解的是,美國人自己對這個問題最感興趣,並提出了各種理論。在這些論述中,最容易理解但又最全面的可能是安徒生(Kurt Andersen)的《幻想世界:美國何以變得瘋狂,500年的歷史》(Fantasyland: How America Went Haywire: A 500-Year History)。下面我們介紹安徒生提出的主要論點,來解釋為什麼美國人如此「不可思議」。
如父、如子:「我想信什麼就信什麼」的悠久歷史
第一種論點,可以稱為「祖先論」。根據這個觀點,美國人比歐洲人更會信不可思議的事情,原因很簡單,他們的祖先離開歐洲正是因為他們的信仰與歐洲社會主流相左。許多早期移民確實是宗教少數派,他們因為信仰而感到受到迫害,而在美國可以自由地跟隨他們的信仰。後來,美國成了夢想家們幻想新大陸、新財富的地方。
這個理論也有另一個相關的說法:「走偏的啟蒙運動」,也即美國人當下對個人主義和獨立思想的價值觀,與當年推動歐洲啟蒙運動的價值觀一樣,結果導致美國今天將個人信仰神聖化,甚至在與現實矛盾的情況下,還堅持自己的信仰。
這些理論有時會讓人聯想到經常被誇大的「美國例外主義」。因此,應該要提醒讀者,最早的反封城抗議始於加拿大,在德國或法國等國家也曾發生過。安徒生理論的重點並非「只有美國人才會持有愚蠢的觀點」,他論點是,美國社會與世界不同的一點在於美國社會建立在言論和信仰自由之上:信仰自由可謂「最美國式的原則」,不管這個信仰是否符合別人的觀點,乃至是否合乎理性。
然而,為了了解這種價值觀是如何產生今天所看到的極端反封城遊行,我們需要研究一下美國最近的歷史:美國人與現實的脫節,實際上是在過去半個世紀才真正開始的。安徒生認為,有兩個主要事件塑造了這一過程:60年代的新時代運動(New Age Movement)和互聯網時代的誕生。
「跟隨自己的內心」:美國的新時代運動
美國60年代的新時代運動,常常被等同於嬉皮文化。但它對美國社會的影響遠比紮染衫和披頭長發要深刻得多。隨着60年代各種新的精神和心理信仰的爆發,美國誕生了一種新的口頭禪:向內心求索(Look into yourself)。
正是在新時代運動期間,人們對非西方傳統和精神滿足感的迷戀與求索,令美國人開始習慣於這樣一種觀念:真理不在外面的現實中,而是在我們自己內心深處。美國人從60年代開始,就被鼓勵「尋找自己的真理」,不相信專家和外界的權威。
這種新的信念進入了美國社會的各個領域。在流行文化中,它滲透到自助類文學作品中,鼓勵美國人「傾聽自己的心聲」(listen to your hearts)和「接觸自己」(get in touch with yourselves)。在學術界,它席捲了大學和研究所,開啟了活躍的思想流派,主張文化價值的「相對性」,將心理學和理性的科學形容為壓迫性的權力結構。在政治上,它催生了美國歷史學家霍夫施塔特(Richard Hofstadter)在1964年的一篇著名的文章中所描述的「偏執狂風格」(the paranoid style)。
這種新時代的意識形態傳播得很遠很廣,但它無疑在美國的媒體建制群體當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印記。
媒體界的奇觀
在他1962年出版的《形象:美國偽事件指南》(The Image: A Guide to Pseudo-events in America)一書中,美國政治史學家布爾斯廷(Daniel J. Boorstin)解釋了美國媒體是如何慢慢沉淪墮落的。
布爾斯廷說,媒體界都有新聞淡季的日子,但因為媒體人總需要設法「填補」他們的節目,他們開始報道「偽事件」,而偽事件本質上就是獵奇的(a spectacle),是為了讓聽眾保持收視而精心設計或甄選的報導。當媒體明星(包括電台主持人、電視主播、藝人,也可能是政客)開始用他們的觀點主導新聞報道時,媒體會越來越少地報道事實,越來越多地宣揚私人觀點——也就是神聖化的個人信仰的另一種形式。
我們有可能成為歷史上第一代能夠讓自己的幻想如此生動,如此有說服力,如此有說服力,如此「現實」,以至於能夠活在幻想中的人。
1987年前,美國聯邦通信委員會通過「公平原則」(Faireness Doctrine)鼓勵電台和電視台在報道有爭議的問題時,提出多種觀點。但被認為這是對言論自由的壓迫後,該原則於1987年被放棄。換句話說,當時的美國人決定,在「發表錯誤言論的自由」和「承擔講真話的責任」之間,前者更值得捍衞。
由於情感和私人觀點遠比事實更能吸引人(也更有利潤),美國媒體從提供信息轉到提供「資訊娛樂」(infotainement),從新聞事業演變為演藝事業。美國的媒體界,這個世界上最佳的商業傳播機器,慢慢地變質為安徒生所說的「幻想工業複合體」(fantasy-industrial complex)。它不僅充當了少數有實力的媒體明星的擴音器,而且驗證了所有美國人的私人信念:最重要的不是新聞、事實或世界上發生的事情,而是你自己內心深處對這些東西的想法。
愚蠢的終極驗證:互聯網
而後邁入80、90年代,這種重視個人觀點的文化,又隨着互聯網的誕生,得到了完美的表現舞台。任何人都可以和其他有類似意見的人聯繫在一起。互聯網早期的論壇就是沒有任何中介機構,可以直接表達自己意見的平台。突然間,「愚蠢」的人不再感到孤獨。以前荒謬而不獲接納的意見,現在因為有了自己的網站,也有了自己的聲音。
有了互聯網,美國人也從「對言論自由的神聖化」發展為言論自由的爆發。今天社會輿論的一大特點便是沒有邊際。根據巴索洛繆博士(Dr Robert Bartholomew)在《新政治家》(The New Statesman)的話說:「我們現在生活在一個小眾的世界裏,這使得人們更容易構建自己的現實——一個想像中的、而非現實的世界」。巴索洛繆是一位社會學家,他因在「大眾妄想症 」方面的專業知識,而在疫情期間經常出現在媒體上。他認為,社交媒體加劇了陰謀文化(conspiracy culture)和其他的極端觀點。
今天的反封城遊行的背後,可能就是這種邏輯。抗議者一些最奇怪的觀點——譬如蓋茨(Bill Gates)或福奇(Anthony Fauci)是新冠肺炎的幕後黑手,謀劃滅絕地球人口——都是在網上誕生並傳遞的。像Reddit或4Chan這樣的熱門論壇,是無休止的陰謀論溫床,而最近的反封城抗議活動只是這些網絡討論的現實表現,是互聯網和美國長期以來的「我想信什麼就信什麼」的歷史之交融。
從以前的美國到特朗普時代的美國,這種個人信仰被神聖化的情況,是如何影響美國政治的?在第二篇文章中,我們將探討「美式愚蠢」和「美式政治」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