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式愚蠢」和美國的平民政治:特朗普並非民粹總統?

撰文:薛子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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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副國家安全顧問博明(Matt Pottinger,又譯波廷格)本月初用帶有明顯北京口音的普通話發表「五四演講」時,提出了一個很有趣的說法:不應該將英文populism譯作「民粹主義」,而應譯作「平民主義」。
與此同時,於過去兩周以來,美國各地爆發反封城遊行,一則則行為荒謬的視頻,引發了世界對「美國平民何以看似這般反智」的討論。
這兩個事件的同時發生,促使一個令人擔憂的問題出現 :當世界上最強大的民主國家被篤信這類反智觀點的平民老百姓所領導時,會發生什麼?

本話題分為上下兩篇刊布。本篇為第二篇,探討「美式愚蠢」和「美式政治」之間的關係。

上篇:反封城遊行甚囂塵上 「美式愚蠢」何以這般不可思議?

上一篇文章確立了「美式愚蠢」是美國社會文化演變的結果:在一個以信仰自由為首要原則的社會,個人觀點時常被神聖化。

本文對這一觀點提出簡單的推論:特朗普是這個歷史演變的政治繼承人,而他的政治意識形態就是個人觀點被神聖化,乃至成為政治原則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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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統演藝界:美國政壇上的「媒體明星」

在第一篇文章中提出的布爾斯廷(Daniel J. Boorstin)的「偽事件」分析,從根本上說是作為一種政治分析。布爾斯廷認為,媒體和社會輿論過於吹捧獨立的個人看法,導致了美國政治中「媒體明星」的崛起。美國政治變得愈來愈娛樂化,美國娛樂則愈來愈政治化。在這種趨勢下,能夠在鎂光燈下游刃有餘的政客們也獲得人氣,獲得權力。

布爾斯廷的分析很有遠見卓識。1961年發表時,幾乎完美地解釋了列根(Ronald Reagan)這個好萊塢演員兼保守派電視人物,是如何在二十年後成為美國第40任總統。今天,這本書也是對特朗普上台的恰當解釋。

特朗普多年在電視節目中積累自己的知名度,且善於吸引媒體的注意力,他未必是一個很好的政治家,但卻是一名很嫻熟的媒體人。2016年,特朗普善用美國人重視「個人信仰」高於真理的性格,逆勢當選。

然而,特朗普對「美式愚蠢」的最大貢獻,並不僅僅是他當選總統,而是在他的影響下,美國社會對「個人觀點」的追捧進一步被有心人包裝成了一種政治哲學:「平民主義民主」(democratic populism)。

民主的平民主義:當民主被「美式愚蠢」所詮釋

這個理念是怎麼樣的?特朗普的國家安全副顧問博明在對中國五四運動紀念日的演講中介紹道:

「平民主義民主較少關注左與右,而是關註上與下,即是少數人需要得到多數人的同意。 當掌握特權的人脫離群眾、變得狹隘和自私,平民主義能使他們退縮或出局。」

博明將民意神聖化,就像美國社會將個人觀點神聖化一樣。

要注意的是,博明把「平民」作為一種宏大而神聖、凌駕於政治分歧之上的原則,甚至是美國民主的核心。在博明的表述中,最重要的政治權利不是投票或加入政黨,而是當政治精英「變得狹隘和自私」的時候,對他們形成制約或令其出局。對此我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我認為這個精英「不行」,這就是唯一的標準。換句話說,博明將民意(即模糊定義的「多數人的同意」)神聖化,就像美國社會將個人觀點神聖化一樣。

博明對「平民主義民主」的定義最有趣的地方,不在於他說了什麼(簡單地呼籲要傾聽「群眾」的聲音),而是在於他沒有說什麼。藉着聚焦於「大眾」的神聖價值觀,他完全迴避了民意是如何形成的。就像將個人觀點神聖化一樣,大眾輿論的神聖化也忽略了這種輿論是如何形成的,譬如它究竟是基於事實,還是源於情緒。

對美國人來說,相信「特朗普當選總統為他們帶來好處」這個「觀點」,遠比起實情更重要。

特朗普所依賴的民粹勢頭很多都是個人觀點和情緒,然而因為被稱作「平民主義民主」,這些個人觀點和情緒也由此被正名。當「反精英主義」成為新的政治正確,特朗普無視專家和科學家的意見的反智行為,也得到了辯護。博明真正要告訴我們的是,對美國人來說,相信「特朗普當選總統為他們帶來好處」這個「觀點」,遠比起實情更重要。博明可以在美國提出這大膽言論的原因,正是美國歷史上對「個人信仰自由」這個原則的重視,遠甚於加拿大和西歐諸國。這也是「美式愚蠢」的根基。

對於一個支持率建立在美國工人階級的反感和沮喪上的總統來說(而不是基於扎實而富有遠見的政策),這是一種很方便的政治哲學。

平民主義:「我想信什麼就信什麼」的民主

在一個「幻想社會」中,政治不是看誰對誰錯,也不是看誰的政策有效與否,而是看誰能把最好的幻想賣給不滿的選民。

有人可能會說,這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政客對選民說他們想聽的東西,作空洞的承諾,這並不是政治上的新花樣。在許多方面,特朗普的「平民主義」只是普通的的民粹主義,在全世界都發生過。沒錯,特朗普的民粹主義或許並不新奇,但問題的關鍵在於,今天美國選民的現況,也為這種策略提供了其他國家所少見的舞台。

特朗普的「平民主義」不僅說服了那些重視個人觀點高於事實的人,也完全呼應美國人因經濟困境和不平等所產生的憤怒。博明的高明之處在於,它在某種程度上是正確的:今天確實有一個自私自利的精英階層在傷害着美國「平民」的利益。當美國工人被遺忘,美國首富反而變得更富有。如下圖所示,美國2016年的基尼係數為0.414(一個國家財富不平等的指標,從0表示完全平等的社會,到1表示完全不平等的社會),在發達國家中是最高的,而且一直呈穩步上升的趨勢。

當然,特朗普及其政治盟友都是該國商界或政界精英圈中的成員,也是鐵一般的事實,但事實並不重要,個人觀點才是。重要的是,特朗普被他的支持者視為建制精英的「局外人」。他承諾「抽乾沼澤」和「讓美國再次偉大」,都是完美的政治政策,從人民的經濟困難中受益。

當然,特朗普及其政治盟友都是該國商界或政界精英圈中的成員,也是鐵一般的事實,但事實並不重要,個人觀點才是。

當尊重個人信仰比尊重實際利益更重要時,政治就不再是為人民爭取最大利益而服務,而是用於認可和鼓吹人們的信仰。當「民意」成為最好的論據,民粹主義也就成為了最「民主」的策略。

「美式愚蠢」是否會扼殺美國民主?

如果民粹主義是政客們在美國這個世界上最強大、最富有的民主國家中所能採取之最佳策略,那麼這究竟說明了什麼?是否應該擔心美國正在偏離軌道?

在預言美國民主即將垮台之前,要注意,無論反封城遊行看起來多麼「反智」,美式政治不局限於「美式愚蠢」。再三要注意的是,博明這樣的「特朗普主義」(Trumpism)捍衞者故意迴避了一些東西。

在演講的結尾中,博明將特朗普2016年的當選與美國《獨立宣言》的精神相提並論,從而讓特朗普拔高到美國政治開國價值觀的高度。博明把1776年的不受英國國王的暴政影響,和今天不受「Crooked Hillary」和華盛頓精英的暴政影響聯繫在一起——但他這樣做,卻忽略了美國政治史上的其他開國價值,包括追求知識和理性的輿論辯論。

熱切希望看到知識在人類大眾中傳播,使知識最終能夠深入到社會的各個角落,無論是乞丐還是國王。
傑斐遜(Thomas Jefferson)

撰寫《獨立宣言》的傑斐遜(Thomas Jefferson)是美國國父之一,也是「美國哲學會」(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始創於1743年)數十年的成員,這個哲學會是致力於捍衞科學和啟蒙運動理想的組織。在那裏,傑斐遜強調,科學知識能強化和擴展自由。1979年,當他被選為該學會的第三任會長時,他表示「熱切希望看到知識在人類大眾中傳播,使知識最終能夠深入到社會的各個角落,無論是乞丐還是國王。」

在演講的最後,博明還出人意料地將中國五四運動代表人物之一的胡適與特朗普並列:將他們都形容為反精英主義者。博明問道,「胡適的白話文難道不是針對自覺了不起的貴族嗎?」但在這裏,他雖有提到「德先生」和「賽先生」,卻只是一點而過,迴避了胡適對科學方法和實用主義的大力擁護。

當然,博明所描述的「平民主義民主」並非美國當下的全貌。在美國,當人們在私家車粉刷「自由」字樣來抗議政府的時候,這誠然是傑弗遜傳統的一部分;但是,每一個反封城的抗議者的對面便有一個支持封城的反抗議者:根據美聯社和芝加哥大學的國家民意研究中心(AP-NORC)最近的一項民調顯示,大多數美國人不贊成這類反智的反封城抗議。「平民主義」固然是一個趨勢,且因其「反智」的特點而令人堪憂,但美國的民主本身也遠未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