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向以色列的伊朗導彈:加沙戰爭周年臨近 中東大戰的起點?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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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底哈馬斯領導人哈尼亞(Ismail Haniyeh)遇刺後,伊朗的「誓言報復」一直未有蹤影。接著以色列引爆黎巴嫩大量傳呼機、對納斯魯拉(Hassan Nasrallah)在內的真主黨高層發起斬首行動,伊朗也始終維持克制姿態。不過9月30日以色列入侵黎巴嫩後,伊朗似乎終於「忍無可忍」,在10月1日對以色列本土發起了打擊,並稱此舉是對以色列擊殺哈尼亞、納斯魯拉、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准將阿巴斯·尼爾福魯山(Abbas Nilforoushan)的報復行動。

據以色列國防軍統計,伊朗在這次攻擊中發射約200枚導彈,發射場包括大不里士、卡尚與德黑蘭郊區,以色列方面當然也進行攔截,特拉維夫和耶路撒冷上空因此發生爆炸,一名西岸巴勒斯坦人被火箭彈片殺害,火箭碎片落在傑里科也造成數人受傷。

基本上,這是今年4月以色列空襲伊朗領事館導致報復後,伊朗第二次從本國領土攻擊以色列。前次伊朗共發射約170架無人機、30多枚巡航導彈和120多枚彈道導彈,並且事前通過秘密管道向美國發出警告,使得99%導彈在抵達以色列領空前就已被摧毀,美國、英國、法國和約旦也在過程中協助攔截。

而這次美國雖也協助攔截部分伊朗導彈,卻是在攻擊發生前兩個小時左右,才公開示警「有迹象顯示,伊朗將對以色列發動導彈攻擊。」五角大廈發言人萊德(Pat Ryder)表示,「自己不知道伊朗有提前向華盛頓發出攻擊通知」,美國國務院發言人米勒(Matthew Miller)同樣確認,「美國沒有收到伊朗政府關於這起攻擊的預先警告」,伊朗駐聯合國代表團更稱,「攻擊前未向美國發出預先警告」。

不論前述說詞是否為真,這些說法都提高了伊朗襲擊的「意外性」與「威懾感」;但可想而知,以色列也誓言要讓伊朗付出代價。有鑑於中東目前的複雜情勢,伊朗這次攻擊當然有自己的戰略考量,卻也可能引發以色列的更強硬回擊,導致這輪以巴衝突爆發後,中東各方便竭力要避免的大戰,在衝突一周年時被迫引爆。

2024 年10月1日,在以色列中部,真主黨和以色列之間發生跨境敵對行動,伊朗發射彈道導彈後,以色列民眾在空襲警報中避難。(Reuters)

伊朗為何突然報復

首先觀察伊朗選擇報復的戰略考量。

最直接的近因,當然就是對以色列北伐黎巴嫩、打擊真主黨的反應。眾所周知,伊朗與以色列的長期緊張既有宗教、民族與意識形態的根源,也源於兩國在中東的地緣對峙。從2000年代起,伊朗便逐步通過支持黎巴嫩真主黨、加沙哈馬斯、敘利亞阿薩德(Bashar al-Assad)政權、也門胡塞武裝,將影響力延伸到了以色列邊境,最終形成名為「抵抗軸心」(Axis of Resistance)多層次的包圍框架。

而以色列此次入侵黎巴嫩,無疑是在擊殺真主黨領袖納斯魯拉後,再一步動搖伊朗的戰略利益。畢竟真主黨作為伊朗在黎巴嫩的重要代理人,不僅擁有強大的武裝力量,更是協調敘利亞、黎巴嫩、加沙等其他抵抗軸心的重要板塊。以色列入侵黎南雖容易陷入軍事泥淖,卻也必然削弱真主黨的軍事實力,從而間接弱化伊朗在黎巴嫩的影響力。

從這個脈絡來看,伊朗這次導彈攻勢可以視作對於真主黨的「隔空支持」,畢竟德黑蘭眼下似乎無意派兵黎巴嫩、助戰真主黨,但通過這波導彈打擊,伊朗還是有機會建立威懾,並向以色列乃至美國傳遞以下信號:伊朗擁有大量短程和中程彈道導彈,其技術水平足以對以色列的基礎設施和軍事目標構成威脅,且正因以色列吃定了伊朗不敢升級,所以伊朗更要動手,來展現任何針對自己或盟友的行動都將遭到強硬回擊,同時表明:伊朗不是僅會通過代理人參與戰爭,還會直接介入。

當然,伊朗的最終目的並不是真要決戰以色列、美國,否則就不會僅僅發射200枚導彈,還讓以色列與美國攔截了大部分,最終也沒有造成大量死傷與損害。在伊朗的盤算內,或許是認為這種動作有機會迫使以色列重新考量:是否要繼續推進在黎巴嫩的地面戰。當然,以色列會如何理解就是另一件事了。

10月1日晚,伊朗對以色列發動導彈襲擊後,伊拉克城巿巴斯拉街上,有親伊朗什葉派民兵上街慶祝。(Reuters)

再來就是對於整個「抵抗軸心」的士氣提升。藉由發射導彈、展現對於真主黨的隔空支持,伊朗可以證明自己在「抵抗軸心」遭受攻擊時,並不是完全作壁上觀、無事一身輕,而是無懼情勢升級也要挺身而出,不會讓真主黨孤立無援、成為棄子。

其實自以黎局勢升溫以來,德黑蘭應該也心知肚明,不論以軍的地面攻勢要進行多久、最終是否撤出黎南,從納斯魯拉被擊殺開始,伊朗在黎巴嫩的影響力就無可避免要遭遇打擊。從這個脈絡來看,伊朗這次對於以色列的導彈襲擊,也有維繫自己在黎巴嫩真主黨社群威望的考量,目的就是避免某些幹部因為埋怨伊朗「怕事」、「不敢介入」,而降低了組織整體對於德黑蘭的忠誠,導致真主黨還未被以軍徹底殲滅,伊朗就已喪失黎巴嫩代理人的尷尬場面。

同理,真主黨作為伊朗「抵抗軸心」的重要板塊,德黑蘭不派兵助戰已經引發不少埋怨,如果又對以色列入侵黎南毫無反應,恐怕會讓敘利亞、伊拉克民兵乃至胡塞武裝質疑,自己為伊朗賣命究竟有何意義。從這個角度來看,伊朗此舉當然有鞏固「抵抗軸心」戰略聯盟的具體考量。此外,從1979年伊斯蘭革命以來,伊朗便一直是中東的反美反以代表,這些政治話語又跟什葉派的烈士敘事相結合,成為伊朗「輸出革命」對外路線的論述基礎,伊朗此次的導彈襲擊,也有在長遠意義上穩定國家論述的用意。

圖為2024年9月30日,伊拉克納傑夫(Najaf)民眾集會,悼念黎巴嫩真主黨(Hezbollah)領導人納斯魯拉(Sayyed Hassan Nasrallah)。(REUTERS )

最後就是對於內部強硬派、保守派勢力與民意的回應。如前所述,在1979年革命後,反美反以就成為伊朗的國家象徵,也是構成政權合法性的部分基礎。即便近年伊朗存在不少崇拜西方的民意、尤其是年輕世代,但反美與反以的輿論族群仍有其基礎。而在這個結構上,伊朗政壇的強硬派與保守派,往往會以捍衛伊斯蘭革命成果、抵抗外部壓力為立場,爭取相關民意支持,進而鞏固自身權力,同時延續與改革派不同的發展路線。

從這個視角來看,伊朗對以色列發射導彈就不僅是對外的戰略行動,更是對於內部民意的政治回應,表明政權在面對外部威脅時不會輕易妥協,所以也能看到伊朗祭出打擊後,國內有不少民眾上街歡慶的場景。當然這個動作搭配伊朗承受制裁重擔、經濟凋敝的現況,或許也有轉移不滿、將民眾情緒引向外部敵人,用反美反以的民族主義激情來加強國內團結的考量。

但對以色列發射導彈畢竟還是相當高風險的一手,否則伊朗也不會考慮再三後才勉強進行。而這一動作或許也表明,強硬派與保守派最終還是在這個議題上壓制了出身改革派的總統佩澤希齊揚(Masoud Pezeshkian),及其背後的魯哈尼(Hassan Rouhani)、哈塔米(Mohammad Khatami)集團,因為後者必然在相關議題上反對報復,並且希望政府「顧全大局」,不要徹底惡化與美國、西方的互動,最終不僅核協議談判再度無望,還讓伊朗捲入決戰美軍的危局。

只是保守派與強硬派最終勝出的理由,或許除了支援真主黨、鼓舞「抵抗軸心」等前述戰略考量外,還有一個無奈現實:就算伊朗這次隱忍不報復,在現在美伊關係依舊對峙的大環境下,核協議到底有多少復甦可能?且如果總統大選最後是由特朗普(Donald Trump)勝出,美國對伊朗的極限施壓恐怕只會更強,那麼伊朗如今的「顧全大局」究竟意義何在?

說到底,從2023年新一輪以巴衝突爆發以來,圍繞伊朗的就是一個致命的靈魂拷問:究竟是要加碼投入、還是降低對「抵抗軸心」的經營?而這背後的對立,就是面對以色列與美國時,選擇維持威懾還是降低大戰風險。而只要加沙戰火一日不停,為此動員「抵抗軸心」的伊朗就必須在這個靈魂拷問中反覆打轉。此前筆者曾在8月21日的文章《從副總統辭職到施壓加沙停火:遲不報復以色列 伊朗在等什麼?》中預測,如果美國、伊朗、以色列三方「極限拉扯」的僵局持續難解甚至惡化,那麼這段極盡拉扯的危險盡頭,恐怕就是伊朗「落實報復」。而從目前發展來看,伊朗似乎也是選擇了這條路。

2024年10月1日,伊朗對以色列發動導彈襲擊後,有伊朗民眾在德黑蘭(Tehran)街上慶祝,圖為一名參與慶祝的民眾踐踏以色列國旗。(Reuters)

戰爭的可能情境與影響

但儘管伊朗此舉的最終目的是要建立威懾,不是真要決戰以色列與美軍,在目前以色列已經殺紅了眼、美國又被親以民意與猶太資本脅持的背景下,還是可能將中東局勢推向大戰爆發的危險邊緣。關鍵就在於,以色列是連美國都無法徹底壓制的最失控變數。

回顧歷史,以色列對於任何針對本國領土的軍事行動,往往傾向作出迅速且強烈的回應,差別只在於「強烈」的程度。雖說在美國的長期軍援下,以色列擁有各式防禦系統,能有效攔截來自伊朗及其代理人的導彈威脅,但這並不意味以色列只會安於防守,而是剛好相反:以色列長年的戰略文化都是強調以壓倒性武力回應威脅、打擊威脅源頭,以達震懾目的。

因此這次伊朗的導彈襲擊,還是會有極高機率引發以色列的軍事報復,只是報復的範圍與力道無法確定,例如是選擇打擊伊朗在敘利亞的軍事部署、在伊拉克的什葉派民兵、在也門的胡塞武裝,還是打擊伊朗本土的軍事設備、乃至核設施,或是對伊朗軍政高層進行斬首行動。

而美國在撤出中東轉向印太的背景下,當然不願被捲入以色列與伊朗的軍事衝突,也不想在大選前除了俄烏、加沙外,再多出一個新戰場。問題是從去年加沙戰爭爆發以來,一向大殺四方的美國,就宛如廢物般被以色列一路脅持至今,先是勸阻以軍不要進攻加沙未果,又無法阻止以色列在既定的三階段停火框架上不斷新增門檻與條件,也不能停下以色列入侵黎巴嫩的鐵蹄,而是只能口頭表態反對後,再亦步亦趨協助善後、開脫護航。

圖為2024年9月27日,黎巴嫩貝魯特北部有住宅大樓遭以軍空襲摧毀,現場成為一片廢墟。(Reuters)

因此如果這次以色列選擇繼續升高態勢、強悍回擊伊朗,美國恐怕還是只能重演類似劇本,那就是嘴上呼籲克制,身體的反應卻相當誠實:繼續提供軍援、購買以色列債券,並且把戰爭爆發的責任全部歸咎於伊朗,同時增兵中東,來威懾伊朗與其他可能參與方。

當然,中東大戰會否爆發還是未定之天,因為就算以色列這次強悍回應,伊朗還是可能選擇再度隱忍,之後等到相關事件不斷積累到一定程度,再像這次導彈襲擊一樣「一併發作」,來避免雙方直接滑進戰爭情境。不過從現在的局勢來推演戰爭爆發的可能情境與影響,也不是完全不可想象。

首先從目前的局勢來看,最可能的戰爭觸發情境,就是以色列對伊朗這波導彈襲擊展開強力反擊。相關行動可能有以下兩個方式。

第一,空襲伊朗軍事設施。以色列擁有高超的空軍實力,可以對伊朗境內的核設施、導彈發射基地以及軍事指揮中心進行精確打擊。這樣的行動不僅是對伊朗的直接反擊,也能削弱伊朗的戰略威脅,尤其是在伊朗的彈道導彈技術和核開發構成長期威脅的背景下;第二,對伊朗的「抵抗軸心」進行打擊,也就是既對黎巴嫩真主黨進行地面攻勢,又同時攻擊伊拉克與敘利亞境內的親伊朗民兵,以及也門的胡塞武裝。

而在重建威懾的考量下,以色列的強力打擊可能迫使伊朗做出更大規模的軍事反應。方式可能包括以下兩種。

第一,持續的導彈攻擊。伊朗可能在以色列強悍打擊後,選擇進一步擴大對以色列本土的導彈襲擊,目標可能從軍事基地擴大到民用設施,尤其鎖定特拉維夫和耶路撒冷等重要大城;第二,升高對「抵抗軸心」的動員,除了真主黨可能對以色列發射大量火箭外,伊拉克、敘利亞、也門胡塞也可能一起對以色列本土進行打擊,即便以色列的防空體系相當完備,如果一次面臨多方向的飽和式襲擊,還是會有漏網之魚。

以色列2024年7月20日轟炸也門胡塞武裝控制的紅海港口城市荷台達(Hodeidah),圖為空襲現場冒出濃煙。(Reuters)

而如此一來二往,就可能導致以色列與伊朗的互相襲擊,讓衝突迅速演變為涉及多國的中東大戰,而已經被以色列綁架的美國可能也不得不下場參與。其中最首當其衝的,恐怕就是倒楣的黎巴嫩、敘利亞、伊拉克與也門。黎巴嫩自不待言,已經被迫成為以色列打擊真主黨的戰場;敘利亞剛結束內戰陰影努力重建,可能會遭遇以色列更多打擊;伊拉克目前還有美軍駐紮,如果華盛頓願意為了以色列更改撤軍期程,將有機會增強美國在伊拉克的軍事存在、壓制伊朗;也門雖然相對邊緣,卻也可能承受以色列與美國聯軍的密集空襲。

再來是沙特、阿聯酋等海灣國家的角色。當然,這些國家必然不願涉入衝突,但以沙特為例,其與伊朗復交還是這一兩年的新發展,在此之前「伊朗威脅論」曾是海灣國家流行多年的主要敘事,如果伊朗與以色列、乃至美國的戰火波及海灣地區,導致美國在沙特等國的軍事基地受到伊朗、胡塞武裝襲擊,或是伊朗進一步封鎖霍爾木茲海峽,阻斷全球近五分之一的石油供應,影響沙特等產油國的利益,其結果可能就是伊朗與海灣國家的再摩擦,導致曾經的「沙伊復交」和解進程被迫逆轉。

接著就是土耳其、俄羅斯、中國等相關大國。土耳其的對外戰略向來帶有很強的機會主義色彩,並在敘利亞、伊拉克和東地中海地區擁有顯著的軍事影響力,這也導致了其與伊朗形成既合作、又在敘利亞與伊拉克爭奪影響力的特殊關係。如果以色列與伊朗爆發戰爭,土耳其可能會扮演平衡者,嘗試在兩國間找到外交解決方案,但如果戰火擴大至敘利亞,土耳其就可能趁機強化在敘部署,進一步擠壓伊朗的原有空間。

圖為2024年10月1日,伊朗對以色列發動大規模導彈攻擊後,德黑蘭民眾上街慶祝。(Majid Asgaripour/WANA (West Asia News Agency) via REUTERS )

再來是俄羅斯。莫斯科雖在敘利亞戰場與伊朗合作,卻也與以色列保持特殊互動,因此俄羅斯應會避免直接涉入伊朗與以色列的軍事衝突。不過如果戰火波及敘利亞、導致阿薩德政權有不穩風險,為了穩定自己在中東的最重要支點,俄羅斯恐怕要設法在兼顧烏克蘭前線之餘,對敘利亞進行軍事干預,來鞏固自己的多年投入與經營。

接著是中國。眾所周知,中東是「一帶一路」倡議的重要板塊,尤其是沙特等海灣國家,近年在能源、基礎建設、科技投資等領域與中國保持了密切聯繫與互動,因此中東、尤其是海灣地區的和平穩定,符合中國的國家利益。不過一旦以色列與伊朗爆發戰爭,中國其實不太可能直接參戰,而是更可能通過經濟和外交手段來設法降低衝突。

整體來說,這輪以巴衝突發展到現在,已讓中東局勢來到極度危險的大戰邊緣。一旦全面戰爭爆發,其結果將不僅是「抵抗軸心」等勢力範圍的消長,更可能會改寫域內域外大國的地緣布局與利益,並對全球經濟與能源安全造成衝擊。而這背後關鍵,歸根結柢還是伊朗、以色列、美國安全困境的持續升溫,如果這種緊張態勢無從緩解,那麼這段「極限拉扯」的下一個危險境地,恐怕就不只是加沙戰爭的周年,而是新一場中東大戰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