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雅明的靈光仍在?於數碼複製時代讀《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
作者|趙崇任
若提到德國哲學與社會學,便不可不提大名鼎鼎的「法蘭克福學派」(the Frankfurt School);其強調社會批判,甚至還創立了獨特的批判理論,在分析過程中強調人與歷史的因素。學派成員均是法蘭克福大學的學者,各個名聲顯赫,除了當代最重要的德國哲學家尤爾根・哈伯馬斯以外,還有提出「文化工業」概念的狄奧多・阿多諾、書寫「單向度的人」的赫伯特・馬庫色,以及對於美學與藝術影響甚大的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等。
班雅明最知名的著作莫過於一九三六年出版的〈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its Technological Reproducibility),這同時也是近代最重要的美學理論之一。他從資本主義的大量生產特徵出發,分析這為藝術欣賞所帶來的影響,並認為「複製」是一個關鍵元素。然而,不考慮相似度,複製並不是一項新技術,因為早在好幾世紀以前就有仿畫與假畫的存在。重點在於,這項顛覆欣賞體驗的技術普遍化了。
班雅明的批判主要針對攝影與電影;兩者都具有高度的可複製性,相對應的是繪畫與舞台劇。在那使用底片與膠卷的年代,一捲相機底片若不考慮沖洗技術,可以洗出無數多張同樣的相片。只要底片沒有消失或毀損,便能無止盡地將同一張相片複製下去。電影膠卷亦然,因此同樣的電影才能夠同時在各地播放。
對於藝術作品可複製性帶來的結果,班雅明稱之為「靈光」(aura)消失。「靈光」從字面上並不容易理解,因為這不僅是一個翻譯詞,還是班雅明獨創的概念。這個概念具象化了藝術真跡的獨特性,並形容為其獨有的聖光。從欣賞者的角度來看,「靈光」所帶來的,就是親眼看見藝術真跡的震撼感。
班雅明之所以認為,藝術作品的可複製性會造成「靈光」消失,是因為「靈光」是時間與空間相互作用的產物。近一步說,只有「獨一無二的藝術作品」會產生「靈光」,而構成條件是「此時」與「此地」。首先,生活用品沒有「靈光」,只有藝術品有,但「此時」是藝術品,不保證之後還會被當作藝術品看待。再來,獨一無二的作品代表只有一件,因此離開「此地」便無法看到。大量複製所帶來的較大影響是後者;舉例來說,儘管大部分人都在書上或電視上看過達文西的《蒙娜麗莎》,但有機會在羅浮宮看見真跡時,還是會感到震撼。這就是「靈光」的魅力,也是班雅明認為當代藝術作品所失去的。
即使是史帝夫・麥柯里(Steve McCurry)大名鼎鼎的《阿富汗少女》(Afghan Girl),也沒有任何一張相片有「靈光」,因為這張相片並不存在獨一無二的原創版本。世界上每一張《阿富汗少女》,連同一九八五年六月的《國家地理雜誌》封面,都是從同一捲底片複製出來的。除非麥柯里當時使用的是拍立得(Instant Camera),那麼這張獨一無二的相片就會有「靈光」,而其他相片都只是翻拍與掃描的平凡複製品。
儘管班雅明的〈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已出版逾半個世紀,但裏頭的論述依舊適用於現代。此外,我們已從機械複製時代進入了數位複製時代,因此班雅明的理論不僅沒有被時代淘汰,甚至還被繼續推往了極端。如今包含電影在內的許多數位藝術作品,多只在電腦裡加工,存在形式就是一個虛擬的檔案,連實體都沒有,而這使複製更便利了。只需在鍵盤上按幾下,就能夠瞬間複製檔案,大幅壓縮了過往的機械複製過程。除了複製速度以外,傳播速度也因網路而大幅提升。一項數位藝術作品在完成後,可以在幾秒鐘內傳遍全世界。這使得「靈光」在當代幾乎消失地無影無蹤,並重新定義了藝術作品的欣賞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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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美術館與博物館無可取代的特點之一,是提供參觀民眾獨一無二的「靈光」體驗。要感受《翠玉白菜》的「靈光」,就得親自拜訪台北的故宮博物院;要感受大衛像的「靈光」,就得親自拜訪佛羅倫斯的學院美術館。然而在班雅明口中「靈光」消失的現代,藝術真跡與複製品的界線不見了。每一件藝術作品都不是真跡,卻也都是真跡。若將「靈光」看作是最高品質的體驗,如今在欣賞藝術作品的過程中,是否是真跡已不再是關鍵的影響因素,取而代之的是欣賞的媒介。
在機械複製時代之前,藝術作品的呈現環境並不特別重要。即便將達文西的《蒙娜麗莎》擺在一間鄉下的破舊公寓中展出,欣賞者依舊能感受到真跡帶來的「靈光」震撼。然而,在進入機械複製時代後,螢幕與喇叭等輸出設備成為了藝術欣賞的新媒介,因此重要性獲得了提升。螢幕決定了顏色與畫質,而喇叭決定了音質。即使是同一部電影,在家裡看與在電影院看,獲得的體驗絕對不同。透過低階的設備,藝術欣賞者並無法獲得高階的體驗,而這種模式在進入數位複製時代後更顯著了。
對「靈光」的進一步討論——
班雅明AURA理論新詮釋|氣息(下):歷史凝止,藝術的政治化
欲欣賞數位藝術作品,無可避免地需透過硬體設備。除此之外,隨著科技的發展,藝術作品的聲音與畫面品質也更精緻。與機械複製時代不同的是,許多技術如今已普及化,並被製成了消費型產品,例如熒幕、耳機、喇叭、投影機⋯⋯等。因此欣賞者有更大的權力,能夠掌控體驗的品質。除此之外,傳播速度的提升還大幅增加了可欣賞藝術作品的數量。若以機械複製之前的時代打比方,現代幾乎所有人都能夠在家欣賞世界各地的藝術真跡,且能夠自己掌控欲體驗的「靈光」強度。只是,藝術作品欣賞的體驗品質控制權既然回到了欣賞者手中,藝術機構該如何將這些作品展出,或甚至該不該展出,便成了另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