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內地學者:與民族惡根性鬥爭 是這一代中國人的命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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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教授蕭功秦。本文轉載自其微信公眾號「蕭功秦論評」,原標題為「在艱難時期如何安身立命:疫情中的思考」。

一 上海街頭出奇的寧靜

我住的小區是上海徐匯的一個封控小區,目前還沒有解封,但只要向居委申請通行證,還是可以出門看病的。在電話聯繫以後,我到居委填寫了一張表格,寫明最近兩次做核酸的時間與出門事由,居委大白蓋了一個章,我就可以憑這個申請單出門了。

五月四日清晨,我騎電瓶車去第九人民醫院看牙科門診。這是一個多月來第一次上街,頗有一種重獲自由的新鮮感。從小區到醫院的一路上,空曠的大街見不到一個行人,即使是快遞小哥也不多。往日繁華的林蔭道,連汽車也不見踪影,這種出奇的寧靜,倒還別有一番趣味。我就在路邊停車,拍了張街景照片作為留念。這可以說是上海建城一百多年以來未遇的奇觀,解封以後就再也看不到了。

往日繁華的林蔭道,連汽車也不見踪影,這種出奇的寧靜,倒還別有一番趣味。 (蕭功秦論評)

40分鐘騎車途中,看不到一個交警。近醫院的一條小路邊上,遇到一個大白,他問我上哪裡去,我說去九院看病。他也沒查看我的通行證,就讓我走了。

醫院大廳裏人不多,相當於過去的五分之一,我在九院底樓掛號窗口看到一個掛號的老人讓人同情。掛號時他的核酸檢驗報告還沒有出來,等到報告出來時,他預約的專家門診號已經失效了。他向窗口裡的工作人員苦苦爭辯解釋,但對方回答,這就是醫院的規定,沒有辦法。

我真為這位老者擔憂,一個月不能出來看病,估計也不是小病,好不容易申請到了通行證,到醫院看病時卻遭到拒絕,這是多大的打擊?世上總有很多不幸的事,我們的制度規定是不是應該更人性化一些,來減輕普通人的困難與不幸呢。

這次疫情也顯露出我們社會中一些消極的東西,例如,某些官員素質不高,凡事一刀切,層層加碼,對上負責,對下不負責,上下反饋機制的不足,社會自組織能力的匱乏,人道主義文化的缺失,體制與社會文化中的種種短板也很多。

疫情中顯露出來的這些社會問題,會成為影響中國未來十年或二十年國運的深層次因素。希望疫情過後,我們社會能從上到下,都對這場災難進行深入的理性總結與反思。古人說,「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社會困局中的經驗與教訓也是一個民族的財富,然而必須通過深刻的反思,才能轉化為民族的經驗資源。

二 與一位極端思維者對話

我把出小區治病的這段經歷與途中拍的相片發到朋友圈裡了,有一位我不認識的人士在我的朋友圈裡責問說,「你居然在空曠的大街上看出來別有趣味」!他極為憤慨,認為我是一個「麻木的人」,「對疫情中的苦難缺乏同情心」,並認為我不配是一個文人,他決定把我從自己微信中刪掉。

我在朋友圈是這樣回覆他的:在你刪除我以前,請容許我對你說一句。我特別欣賞俄羅斯作家格林說過的一句話,他說「我每天總是在高高的垃圾堆上,看到美麗的太陽升起」。

沒有艱難歲月中的浪漫和瀟灑,不配是一個真正的人。不懂得苦難中的浪漫和瀟灑,也無法理解真正人生。

格林是俄羅斯20世紀初期的一位浪漫主義作家,格林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始終保持著樂觀向上的精神。他以自己對生活的信心與熱愛,超越了種種人生苦難。他的中篇小說《紅帆》被改編成電影,並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中國放映過。當時我還是個少年人,我至今對電影中的浪漫詩意印象深刻。我之所以想到引用這句話,因為它曾是我在人生最艱難時刻的座右銘。

這位對我不滿的先生很快又回覆了,我以為他消除了誤解,會同意我的看法。沒料到的是,他說,「在垃圾堆上欣賞太陽,那是典型的犬儒主義」!並寫了一段帶有侮辱人格的話,他說,「都如你這般,如蛆蟲一樣,在糞坑裏看見一絲熱的大便就歡心雀躍」。他把我的話等同於「粉飾太平」,還要求我不要對他回覆。他寫道,「你回覆了,就是承認自己是蛆蟲了。」另外還寫了一些不宜引用的、不堪入目的罵人的話。

他的回覆讓我出乎意外,可以說,我遇到了一位具有極端思維的網絡人士。從人類的思想史上來看,無論是左的極端,還是右的極端,無論是國家主義、民族主義或民粹主義的極端,無論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羅伯斯庇爾,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柬埔寨的波爾布特,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充滿著自以為是的「道德優越感」。凡是不同意自己意見的,就是動機不良,就是不正義,就是邪惡,凡是邪惡,就必須予以清除、打倒乃至從肉體上予以消滅。

「道德優越感」——「正邪」兩值分類——「有你無我」的鬥爭哲學,就構成了此類人士判斷事物的三步曲,就形成他們對世界萬物的解釋框架。他們甚至對情緒不如他們那麼激昂亢奮的人,也都判定為叛徒,投機分子與動機不良。理性與中道,同情地理解對方,在和而不同中,彼此交流互動,在他們是完全不可接受的。

令人憂慮的是,當今中國的微信與網絡世界裡,國人處於左右兩個極端的撕裂狀態。各方都是惡語相向,把對方指責為動機卑劣的邪惡者。其實,他們雖然在幾乎所有觀點上勢不兩立,然而,在思維方式上,在判斷與表達觀點的「深層句法」上,卻是驚人的一致。這是因為,他們都有著文革激進文化的傳承。(眾所周知,無論是小偷還是警察,雖然角色不同,但講話使用的句法是一樣的。所謂的深層句法就來源於此。)

這讓我又想起了文革時期在上海嘉定工廠參加一次反帝遊行,當時有一部滿載牛奶的奶罐車,一不留神開到我們廠的遊行隊伍中間來了,遊行隊伍中的一些人大為憤怒:這不是破壞革命大遊行的罪惡嗎!於是一夥人衝上去,以「正義者」的姿態把駕駛員毒打了一頓,據說把司機的門牙都打斷了。(後來聽廠裏人說,那位可憐的被打者解釋說,由於滿車罐的新擠的牛奶必須立刻送去消毒,否則全廢了。為了趕時間,才不小心駛進了隊伍)。這是我親身經歷過的極端思維的例子。

讀到此人的回覆,絕對不能說自己會心情舒暢,好在多年來,我經歷了太多與極端思維人士的思想衝突與碰撞,也已經見怪不怪了。於是,我再次對他回覆說:

——災難與苦難中的樂觀,並不等於對苦難的讚美與歌頌,更不等於對自然災難中產生的種種次生災難與種種不幸的無動於衷,你把對苦難事物的態度,與苦難中的人生處世方式,這兩種不同的東西混淆在一起了。

—— 你罵得再厲害,我也不回敬,我知道極端文化在社會上是何等根深葉茂,我知道你實際上是一種極端文化的受害者。老弟,息怒,或許幾年以後你會清醒一些,或者那時候你會意識到自己錯了。

原以為我這封講理的信,會讓他理解,沒有料到他更為惱怒,他在短信中表示,如果我再回覆他,他就要開罵了。我已經領教了他發出的惡語的厲害,也不再與他聯繫了。

我們的網絡與微信中充滿著語言暴力,一方面,網上有人鼓吹要求政府派「志願軍」去歐洲,幫俄國打仗,凡是反對這樣做的人就是膽小鬼、漢奸、投降派,另一方面,我遇到的這位極端人士,僅因為我說「寧靜的街道上別有一番趣味」,就把我視為「粉飾太平」的「蛆蟲」來謾罵。近年來,中國民間的思想處於撕裂狀態,日益對立。

與這位極端人士交流,讓我感到一種擔憂,他的仇恨心如此之強烈,對不同意見的人如此勢不兩立,對激昂情緒者講道理是多麼蒼白無力,這件小事就足以說明。想用中道理性來說服左或右的極端派,是多麼困難。

三 與國人的惡根性告別

疫情總會過去,而未來中國可能會面臨更艱難的時代。

俄烏戰爭發生以後,中國面對的國際環境將更為嚴峻,新的疫情還會時不時地挑戰我們的神經,不斷讓我們付出更多艱辛努力。政府發出建立全國統一市場的號召,表明在嚴峻的國際形勢下,「逆全球化」的時代已經來臨,中國勢必面對以往四十年從來沒有經歷的嚴峻的經濟局勢。人口出生率在持續下降,社會上的種種內卷化讓人們憂慮。每年有上千萬的大學生需要就業,社會上的待業人群卻在增加,中小企業經營困難重重。民間社會中左右撕裂的狀態並沒有改善,反而會在矛盾中進一步激化。此外,疫情中暴露出來的深層次矛盾,將持續影響我們未來十年二十年。

這些因素合在一起,我們必須為未來不確定因素的不斷增加做好準備。

有朋友問我,為什麼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了,局勢為什麼會變得越來越嚴峻?外部因素固然是一個方面原因,社會深層次的矛盾的暴露也是另一方面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在困境來臨時,我們國人應對困境的精神態度與文化手段,存在著巨大的問題。中國人身上極左時代形成的陳舊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殘存的極端思維會從假死狀態重新復活。一旦國際環境惡化,國內經濟困難出現,各種「陰謀論」思維、亢奮極端的狹隘民族主義、自以為是的「厲害國」觀念,受害者式的悲情主義,都會被重新激活,它們會取代人們的常識與經驗,並且具有傳染性。這是因為每個人思維中多少有過它們曾經的活動軌跡。甚至已經被全民否定的「階級鬥爭」的觀念,也會很輕易地回到我們生活中來支配人們的思維。加上人道文化的缺失,以及其他種種惡根性,其中有二千年來的專制統治形成的文化習性,也有十年動盪時代的左的思潮在國人精神與心理上積澱的文化慣性。都可能會在艱難時期不斷被激活。

事實上,前些年來,這些惡根性的東西,它們曾經淡出了我們的精神生活,例如2008年汶川地震時, 2010年的上海世博會時,當時中國人的心態與精神狀態,要比現在健康得多,溫和得多,開明得多,中國人中的樸素的人道主義同情心,在國力上升時期也健康的萌發著,茁壯地滋長著,在民間表現出飽滿充實的生氣,基層幹部與群眾的關係也要和美得多,官員也要體恤民意得多,民間的戾氣比現在要少得多,那時社會上也遠沒有後來的「左右撕裂」與「厲害國」的狂熱。

舊文化,舊思維,舊事物在真正死亡以前,曾經會有一個假死階段,處於假死狀態的舊文化,一旦有了適宜的條件,就會從假死狀態重新復活過來,一旦被重新激活,它們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支配我們,影響我們,干擾我們走向新文明的努力。

我想起了一百多年前的嚴復,他在給他的學生熊純如的一封信中,寫過的一段含義深刻的話:

「華族終當強立,由此強立之先,以其有種種惡根性及種種不宜存之性習,故須經層層洗伐,而後能至。」

專制文明千百年來,以及文革極端時代以來,積澱了許多看不見的民族劣根性,這種文化性習太深厚了,要克服它們,遠比我們想像的更困難。

至於中國人要受多少磨難,才能走上真正的強立這一坦途?嚴復說了一句深刻的富有歷史感的話:「但問其惡根性及不宜存之性習之多寡矣足矣」。

我們內心深處這些惡根性的東西,存留越多,我們走向新文明的路途,就越漫長。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並如同防範新冠病毒一樣,警惕它們對們的思維方式與價值觀的傳染、干擾與支配。判識這種種惡根性,並與之鬥爭,也就是我們這一代中國人的命。

四 做一個樂天知命的人

有朋友問我,在上海疫情中,我是怎樣度過的。我回覆說,每天看微信中種種消息,往往讓我心焦,我也會思考產生這些問題的深層原因。另一方面,這並沒有影響我的寫作與讀書。

我說,我的生活節奏並沒有發生大的變化,在疫情前,我每天早上要在小區的牆頭打壁球六百次,每天都是滿頭大汗,一年就可以積累到十八萬次。現在封閉在家裡,我的運動量幾乎並沒有減少,我每天在家深蹲運動四百次,一個月就積累了一萬二千次。我比許多人更重視運動,堅持運動凡二十年,連脂肪肝都消失了,這是對我多年堅持「間歇性的高強度運動」的回報。

我絕不相信年歲上去了,就應該像烏龜一樣不動。健身的目的,就是為了讓自己有良好的生活與寫作狀態,我要保持健康的身體與靈敏的思維,來從事我的著述。可以說,我是疫情中受影響最小的人中的一個。我力爭做一個「樂天知命」的現代儒者。

什麼是樂天知命?對此我有自己新的理解,所謂樂天者,就是理解了宇宙的法則,理解了生命的含義,以及「善良終究戰勝邪惡」的千百年人類文明的大趨勢。這就是樂天。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因相信天道而樂觀。

凡生活中的一切惡事與災難,我的理解是,我們這個古老民族在走向新文明的過程中,必須克服的障礙與付出的代價。雖然這種代價有時很慘重。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一個死不改悔的樂觀主義者。這種信念也是我的精神支點,它讓我可以避免悲觀厭世、虛無主義。抑鬱症是與我無緣的。

這種人生態度,得益於一位家鄉老者的啟示,那是1987年,我在長沙開會後,順道回家鄉衡陽探親,見到我堂哥的一位患難之交,他曾是民國時期的一位老縣長,十年動盪時期的生活當然是顛沛流離。

我問他,在那麼艱苦的生活中,他為什麼沒有想到自殺?這個重頭問題立即勾起了他的深思,他想了一會對我說,因為他一直研讀歷史,從歷史中,他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四人幫式的「法家」統治,從二千年歷史看,總是短暫的,一時的,不會長久的,中國文明源遠流長,中國終究會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這個信念一直支持著他,終於他還是等到了文革的結束,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時代。

樂天,讓一個人在困境中會有一種堅持力,一種韌性。我還記得十年動盪中曾有一個不幸的受迫害者,因為對人生絕望而自殺了,而自殺後的第二天,他的落實政策的通知就發過來了。由此可見,樂天人生態度是多麼可貴。

所謂知命者,就是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並不是由自己選擇的,一個人不可能選擇自己出生的時代與環境。既然命運讓你出生於這個時代,生活於這塊土地,就讓我們享受這個時代的美好的一切,也同時必須承受這個時代中的種種不完美。其中有歡樂,也有痛苦,有焦慮,也有慰惜,既來之,則安之。我們生活於這個世界,生活於當下,這是我們的命。

樂天知命,心懷善意,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好,讓自己在事業追求中,得到人生的充實。把我們從事的工作與事業,看作是人類文明洪流中的晶瑩的小顆粒。

如同我在青年時代讀過的小說《海鷗喬納森﹒ 利文斯頓》中的海鷗那樣,他在追求自我超越中,獲得了精神昇華,在他看來,世上沒有天堂,天堂就是越飛越高。讓自己成為文明進步大趨勢中的一個積極參與者。這就是我所秉持的樂天知命。

這幾天得知了一個消息,商務印書館一位編輯來短信告訴我,我在今年三月份新出版的小冊子《走出天下秩序——近代中國變革的思想視角》,上了「萬聖書屋」四月份的銷售排行榜。我的這本書並不通俗,原來以為不會有什麼銷售量,這個消息讓我還是有點意外的驚喜。

在這本書中,我分析了中國近代特定時期人們的思想觀念,是如何支配、影響了他們在關鍵時刻做出的歷史性選擇的。我閱讀了英法聯軍當事人的回憶錄,讓我搞清了火燒圓明園事件中的一些關鍵細節,例如,咸豐皇帝因對西方文化的誤解,而作出了一個突然的情緒化的決定,導致人質事件,從而改變了歷史。

在這樣一個浮躁的時代,還有不少人在認真讀書思考,真是「德不孤,必有鄰」。這也是對著書人的鼓舞。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我從來不去想自己的年齡,期待著還可以寫作思考閱讀二十年。既然馬來西亞的馬哈蒂爾能在93歲還再次當上總理,我們為什麼不能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我將在我的近萬藏書中度過此生。我希望在離開這個美好世界的時候,能看到的是一個更美麗的中國。

我的座右銘是:尊重經驗常識,尊重社會多元,超越左右極端,務實理性中道,融入世界文明。在一個充滿複雜的矛盾與變化的時代,做一個有著內心的自由追求,又能樂天知命的知識分子。

我最喜歡的儒家先哲的一句格言是,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