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縣城拍一張,轉身就文藝復興」縣城文學流量中暗藏「北漂密碼」
走到一條磚瓦小巷內,站在掉漆的老舊木門前,穿上樸素的穿搭,擺出哀愁而堅定的眼神,再配上「走不出,看不破」的背景音樂,這是時下內地社交媒體上「縣城文學」的標配。
點開小紅書、抖音,這類被冠以「縣城文學」的攝影風格正成為流量密碼。在抖音上,「縣城文學」相關影片的播放量超過4.2億次,其中最熱門的短影片收穫超220萬點贊及39萬餘次轉發。
有網絡自媒體甚至形容,縣城已掀起一波文藝復興。
復古又哀愁的縣城美學
「縣城文學」不能算是一種文學創作,而是圖文、影片、音樂等表達形式相結合的美學風潮,意在呈現出縣城景色,及創作者想從中表達的縣城故事。在內地網絡社群中,也有人將之稱作「縣城美學」。
《南方都市報》5月25日報道,這股熱潮的起源被認為是攝影師「烏鴉JEWEY」在小紅書宣傳線下攝影課程時,拍攝的一組復刻1990年代老縣城的照片。
整體灰暗的色調,背景裡舊的街道,模特樸素的穿著,從中展現出「美麗而哀愁」的視覺語言。最終,這一切被毛不易歌曲《一程山路》裡的一句「走不出、看不破」歌詞完美詮釋,再廣為傳播。
縣城文學要拍什麼?「烏鴉JEWEY」給出他的教程:「你要拍她在老舊出租屋裡憂傷又堅定的眼神,拍他在人群之中的迷茫與彷徨,拍兩個人明明相愛卻又對現實無可奈何的惆悵。」
縣城美學中的圖片主角,往往嘴角下壓、眉頭微蹙,流露出想要衝破桎梏,卻無奈失敗的悲傷,與破舊的建築背景相互襯托出抑鬱不得志的濃厚氛圍。
只不過,這類風格說好聽點是哀愁、懷舊、樸素,說難聽點就是絕望、落後、蕭條。縣城文學繼續搜刮巨大流量的同時,針對它的批評也鋪天蓋地而來。
有觀點認為,縣城文學讓人對縣城產生遐想,激發出人們心中對縣城無憂無慮、不急不躁生活的渴望,是一種讓外界看到小鎮平凡生活的嘗試。
但看在真實生活在縣城的人們眼中,這些生活在一二線城市的圖片主角及創作者,享受著都市的先進和方便的同時,以傲慢的眼神凝視縣城的「破敗」,分明是在「無病呻吟」,「為賦新詞強說愁」。
更有人疾呼,「現實中的縣城根本沒有這麼衰敗」,縣城敘事就是在強化縣城「落後」「蕭條」的刻板印象。
還有批評者痛批:「縣城文學或縣城記錄,不過是東方主義文學的變種,借此展示自己的青春,發洩無處安放的情緒故作呻吟,他們不瞭解縣城,更談不上尊重縣城。」
但前述攝影師「烏鴉JEWEY」認為,縣城文學不是批判而是懷念,「(作品中的)服裝也是搭配成90年代老照片裡的樣子,並沒有說現在的縣城就這麼落後的意思」。
官方似乎也不樂見這些所謂「無病呻吟」「強化負面印象」的美學風格繼續霸榜。
浙江省委宣傳部官方公眾平台「浙江宣傳」5月28日發文說,如今的縣城早已不再是貧窮、落後的代名詞。拍攝相關主題時,既保留縣城悠然、安寧的一面,也應呈現活力蓬勃的一面。
《湖北日報》旗下的「荊楚網」也稱,縣城文學是對縣城真實生活的誤讀和矮化;《上觀新聞》更批評,縣城文學充滿一二線城市青年對縣城生活的刻板印象和居高臨下的凝視,是一場傲慢且拙劣的表演。
掙扎在縣城與都市的夾縫中
圍繞縣城美學能否真實反映出縣城現況的討論,或許難以得到結論。畢竟中國地緣遼闊、各縣城發展水準不均,想用一個關鍵字就簡單且完整地概括所有縣城的複雜模樣,恐難辦到。
充斥在社交媒體上的縣城文學,或許也沒有意願想成為內地所有數百、數千個縣城的代言人。它的本質就是主觀創作,創作者更在意的,或許只是作品的情緒表達。
從「逃離北上廣」到「縣城文學」,流露出的是北漂群體從故鄉的縣城遷至一線城市奮鬥後,猛然間發現自己無論在縣城還是城市,都找不到可以穩定生存的焦慮狀態。
「浙江宣傳」的文章說,面對一二線城市內卷的職場競爭、生活成本等壓力,部分年輕人感到力不從心。他們需要時間和精力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但如果無法融入其中,就容易衍生身份認同的焦慮。
文章認為,縣城文學的出現,剛好為他們提供「舒緩焦慮」「精神返鄉」的出口。
《紅星新聞》的文章進一步說,40多年的城市化進程中,上億人從鄉鎮遷移至大城市,他們並非大城市的原生居民,但也會漸漸與當下的縣城環境格格不入,只能透過縣城文學完成一場「精神返鄉」。
有網民就寫道,「無論你在(大城市)這裡怎麼野性,撞得頭破血流,最後還是會融入這裡,你走不掉,撞不開。縣城文學是無數個十幾歲的縣城青年做的虛幻的夢。」
從縣城貴婦到縣城文學
從縣城遷至大城市,往往是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但隨著內地城市化進程不斷加快,天平上縣城與城市之間,似乎不再如以往那麼一面倒。
今年春節,一篇文章《北漂10年,輸給了「縣城中產」》在社交媒體上爆款。文中一名「北漂」沈琳在春節返回山西小縣城後發現,老家閨蜜隔三差五就購買金首飾,腕上戴的鐲子標價近人民幣9萬元。
更讓沈琳羡慕的是,閨蜜生完孩子還能去聚餐、逛街、打麻將,家務活有保姆幹,保姆月薪甚至比自己還高。
類似的故事還有很多,這些「北漂」們跑到大城市奮鬥多年,驀然回首才發現,當年選擇留在老家的那些同學,反而先過上自己夢寐以求的生活。
隨著一二線城市競爭日益內卷、市場逐漸飽和,商業消費品牌開始下沉至小縣城的藍海,原先大城市許諾的可能性更少,昔日凋敝的縣城圖景,則逐漸成為一種過時的敘事。
只是,那些在外漂泊多年的「北漂」們,要想回到縣城過上歲月靜好的生活,恐怕也沒那麼容易。
中國的縣城是典型的封閉關係社會,什麼事情都要「靠關係」「靠人脈」,越有人脈,往往就越能呼風喚雨。所謂「縣城貴婦」「縣城中產」,正是這種封閉的縣域人際模式下的產物。
身在異鄉的縣城青年們,他們在大城市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即使回去也早已沒有屬於他們的位子,只能永遠處在故鄉和都市的夾縫中。
內地智庫「育媧人口」今年2月發布的《2024年中國人口形勢報告》顯示,一二線城市人口持續流入但增速放緩,三四線城市人口持續淨流出。
這似乎表明,在縣城與都市同樣難安身立命的情況下,縣城青年們依然選擇繼續在大城市漂泊,明知「走不出、看不破」,但還是只能繼續適應在都市與故鄉間流離的新身份。「縣城文學」所流露出的,或許正是他們心中的辛酸與無奈。
本文獲《聯合早報》授權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