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時代的人.下】李振盛:世上沒絕對自由 為自由而死有欠策略
2013年,李振盛獲頒有「攝影界奧斯卡」之稱的「露西獎」(The Lucie Award),領獎時其他攝影師規規矩矩地等着領獎,他卻調皮地滿台走,用手機的全景功能拍下台下人頭湧湧的一面,或抓角度給自己自拍。「直到現在,我都覺得攝影師嘛,就應該自由一點,跳脫一點。」1989年,他在北京經歷了天安門事件,可是那批照片的底片卻從未公開。「我們一家人都是從槍林彈雨中過來的。《紅色新聞兵》編書時,中大出版社想為我定位,題名叫《李振盛,一個記錄歷史的人——從文革到六四》,我一看就打住,我說你不懂中國國情,如果我把六四的照片也放進去,我出去就回不來了,回來也就出不去了。」他把這批照片放到美國的家裏,如果沒有四川那間個人攝影博物館(李振盛攝影博物館去年開幕),他說早就把它們給發布了。
我把文革的真相保存下來,二、三十年報仇都未晚啊。曼德拉曾為自由而鬥爭,他被關了二十多年,最後獲得勝,但如果你不想蹲監獄,又要拿雞蛋碰石頭,說為了自由而死,就欠了一點策略。
「那間博物館對於我,又是高興又是負擔,它一天至少有兩百人參觀,如果沒有這博物館,我發布出去了,頂多你不高興我,你開除黨籍,我卻又不是你們的黨員,但只要任何人有一句話:怎麼這樣的人還給他建一個博物館呢?那博物館就要關門了,國內人就看不到文革的照片了——勇敢就三秒鐘,偉大就三秒鐘,就沒了。報紙和書什麼的,一段時間就沒人看了,但博物館會永遠擺在那裏。」
去年德國著名出版社Steidl想幫他出一個全集,他卻拒絕了。經理人不理解,說許多攝影大師都想Steidl為他們出相集,為什麼他要拒絕,他卻答得簡單:一是工序繁重,一個人做不來;二是那些英文他都看不懂,中國的同胞也看不着。
攝影師要回到生活的本位
「在大陸,大家對文革復辟的題目很敏感,因為他們吃過個人崇拜的苦難,吃過虧了,希望社會昌明一點,能人民集體領導。現在說個人獨裁,自由和民主的元素就沒有了。中國應該從今以後都不再發生獨裁者,就取消國家主席任期事件上,人們都廣泛而公開地反對。微信許多人也搬出了當年鄧小平的話:獨裁和專制不能產生民生,也不能使社會有更好的發展──我不是針對任何人去說,我就在法理上講,獨裁者上沒有好下場的,歷史上已經清楚說明了。」
在香港的新書發布會上,有記者問他香港有沒有文革的種子,他沉默了,說不熟悉香港。
(回歸時)他們的店面都貼了優惠,什麼『買一送三慶九七,多買多送賀回歸』,其他攝影師看了都不拍,我說這標語多好呀,那才是主題呢,就好像我文革時拍了一張和尚被紅衛兵逼着拿了一張紙寫上『什麼佛經,盡放狗屁』,那才是點睛之筆啊。
1997年,他曾作為傳媒人來港報道香港回歸。第一天,女兒就把他帶到香港的蘭桂坊,他拍攝了回歸前夕,那些慶祝回歸的洋人的歡呼。「那時候,我並沒感受到香港人有過回歸的恐懼。當時我看到的是人民的平靜性,平靜到我難以置信的程度。我在文革有很大的遺憾,就是沒多拍當時平民生活的場景,所以到香港來我補償了這個遺憾。」他憶述。
「回歸當天的早上,我在維多利亞公園拍到一個老伯拖着狗在看報,還有老人提着鳥籠了,放在樹上,很休閒。我把照片打上日期,1997年7月1日,這不就是重要的照片了嗎?就好像中國當年的開國大典,人人都在天安門前慶祝,而你去拍那天鄉下大樹底兩個老鄉親下棋,這也是國慶啊——你沉迷你的新中國,我下我的棋。生活本來就這樣,你不能像大陸一樣,把一個回歸慶得死去活來,攝影師就是要回到生活的本位。」
回歸翌天,傳媒都忙着去特首辦拍董建華的午宴,他卻去了會展,那個舉行主權交接儀式的大堂。「我跟女兒說,咱們不去港督府了,你領我到會展去。上千個記者,沒有一個人去理昨天輝煌的場合在第二天變成什麼模樣。」
他到了會展,看到那些佈置全拆了,台上留下昨天立杆升旗的幾個洞,心裏很震撼。後來在餐廳,他看到香港不少店家表現出很擁護回歸的樣子,「他們的店面都貼了優惠,什麼『買一送三慶九七,多買多送賀回歸』,其他攝影師看了都不拍,我說這標語多好呀,那才是主題呢,就好像我文革時拍了一張和尚被紅衛兵逼着拿了一張紙寫上『什麼佛經,盡放狗屁』,那才是點睛之筆啊。」
他那次在香港只留了三天,彷彿一個路過的人,卻輕易地就拍了一本既沒有狂喜也沒有悲慟卻最真實的回歸相冊。
我們有句話叫做『好死不如賴活』。我相信『寧為瓦存,不作玉碎』,因為生存是最重要的,你不死還留着一張嘴可以說話,留着一支筆可以寫書,留着手還能按快門;如果你『寧為玉碎』,這是消極的一種人生觀。
他真的不認識香港,只曾用相機觀察過回歸時香港那寧靜而平常的日子。後來在美國看新聞,見到香港近年正值多事之秋,但他給不上意見。「我那個年代,我說我有朦朧的歷史使命感,但現在你們不用朦朧,還朦朧什麼啊,都進入新時代了,現在是大時代裏的小人物也有歷史使命感。大人物去做大擔當,小人物就做小擔當,這就是使命感了。」
「我們有句話叫做『好死不如賴活』。我相信『寧為瓦存,不作玉碎』,因為生存是最重要的,你不死還留着一張嘴可以說話,留着一支筆可以寫書,留着手還能按快門;如果你『寧為玉碎』,這是消極的一種人生觀。我現在出了文革畫冊,那是我對文革的控訴,如果當年控訴了,沒有人會聽,而我也可能沒命了。我把那些真相保存下來,二、三十年報仇都未晚啊。曼德拉曾為自由而鬥爭,他被關了二十多年,最後獲得勝,但如果你不想蹲監獄,又要拿雞蛋碰石頭,說為了自由而死,就欠了一點策略。」說話久了,喉間不舒服,他咳嗽了幾下,說自己七十有八了,對人生的感悟,讓其他人說去吧。
「我人在美國,如果我在中國,書也出不成了。但我認為任何一個角落發生的人為災難,都應該視作全人類共同記存的事件。我記錄災難,是為了令災難不再發生;記錄歷史,是為了歷史的悲劇不再重演。」
他說,這個世上沒有絕對的自由,在美國可以燒國旗表達自己的自由,但也沒有絕對自由。「香港也是,人們去佔中也是為了爭取自由,到最後也不讓你爭到底。這個民主呀、自由呀,在很大程度上其實有着相對性。」他說得如此卑微,卻在文革中做了一個合格的人。李振盛雖然自保了卻沒有犧牲他人;聽黨的話拍了八萬張他們喜歡的照片,卻也留下兩萬張重要的真相;活了下來了,卻也不是苟活了半世紀。
李振盛的美國生活,請重溫上集:【大時代的人.上】文革攝影師李振盛:歷史裏獨裁者都沒有好下場
上文節錄自第137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1月12日)《記錄文革歷史的中國攝影師 李振盛:火紅年代的黑白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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