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退潮」是個偽命題?
「全球化是否正在退潮」近年已成學者和評論員喋喋不休的議題,特別是美國總統特朗普入主白宮,以及歐盟各成員國的疑歐派聲音日漸壯大,皆似是退潮的有力佐證,說明不少國家領袖在政治、經濟、文化上,開始抗拒與他國的接軌和整合。不過,上述對「全球化3.0」的判斷,不僅套用了歐美中心主義來看待全球事務,忽略了其他發展中國家的互動,也過於集中近十多年的政經發展,脫離了由19世紀伊始的全球化脈絡,同時也欠缺了對「全球化4.0」的想像。
「全球化」現波折屬平常 不易過早下歷史判斷
雖然「全球化」早已成了琅琅上口之詞,但這詞其實還沒有統一的定義,故在討論前或可姑且借用國際貨幣基金會(IMF)的定義——總體而言,經濟「全球化」是個歷史過程,是人類藉創新和科技進步帶來的結果,即是透過貨物、服務和資本跨境流動,造就出世界經濟一體化的趨勢。同時,該術語有時也可用作人員(勞動)和知識(技術)的跨國流動。不過,現時不少人爭論的退潮,其實泛指是上世紀80年代伊始(特別是蘇聯解體後)的第三波全球化,亦即是建基於自由主義的全球治理機構「快速擴張期」,但要判辨出退潮是否歷史趨勢,還須置於更長遠的歷史視野,即加上前兩波的全球化浪潮作討論。
日內瓦研究生學院的經濟學教授鮑德溫(Richard Baldwin)指出,近代的全球化進程可分為三個階段——「全球化1.0」始於1820年,並在一戰開打時結束;「全球化2.0」則在二戰後展開,並止於1990年左右(注一)。
「全球化1.0」是指由工業革命的帶來規模經濟,使各類消費品變得更加便宜,加上國際產業鏈漸成初形,生產、消費模式不再局限於一地,使貿易成本大大下降。值得注意的是,在此階段的全球化,幾乎沒有政府作推手,也欠缺現有的全球治理,故可算是放任自由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所推動;然而,二戰後開展的「全球化2.0」,則是國際貿易與國內政策相輔的產物:市場負責資源分配的效率,跨國政府則負責執行國際公義,故可見這階段建立了不少制度化和規範化為本的國際治理機構,如有聯合國、IMF、世貿、歐盟(或其前身關稅暨貿易總協定GATT)。
不過,自蘇聯解體,及不少封閉國家開始與世界接軌,加上新一輪生產技術革命,我們現處於的「全球化3.0」時代有兩大特徵:一是國際治理機構的快速擴張,愈來愈多國家願意按自由主義的國際秩序進行互動;二是「外判化」創造了新型國際產業鏈和分工,先進國家負責研發和設計,發展中國家則負責處理餘下的低技術工序。可是,這種生產模式引伸的問題,是大量先進國家的低技術勞工未能適應新時代,使其生活條件每況愈下。箇中的民怨,或多或少可反映於近年的歐美政局動盪之中。
不過,若然只看先進國家的政局動盪,或可得出全球化正在退潮的結論,惟此忽略了全球化所強調的「全球」面向。的確,自特朗普上任後,他便高舉貿易保護主義和單邊主義的旗幟,並以馬基維利式的行事作風,拒絕跟隨「全球化2.0」開始逐步建立的國際規範;同時,大西洋的彼岸歐盟,不但身陷無日無之的英國脫歐亂局,亦受到匈牙利總理奧爾班(Viktor Orban)牽頭的「反自由主義」挑戰,腹背受敵。但如引文提及,用歐美的政治事例來判定成敗,其實亦只點出先進地區在全球化所遇的波浪,忽視了其他整合的手段,也否定了未來技術「再革命」而帶來的「全球化4.0」。畢竟,歐美只是「全球」的一部分而已。
「全球化4.0」所謂何物?
現時,我們可謂身於「全球化3.5」年代,亦即是轉接到「全球化4.0」 的過渡時期,政經上,全球重心慢慢由西方先進國家,移向東方的發展中國家;科技上,人工智慧、自動駕駛汽車和物聯網亦將由研發,轉向應用階段。這兩個大潮流都不是特朗普或某一區域組織能夠左右,同時亦會對未來的全球化進程帶來難以預視、革命性的影響。
政經上,世界政經重心由西向東、北向南轉移,一眾發展中的國家整合過程,也為全球化的過程帶來了更多可能性。如同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院長賈慶國指出,歐盟與東盟代表了兩種國家融合與一體化的模式,前者為「政治法制型」模式,而後者則是「政治協商型」模式。儘管早年不少人對東盟模式存有疑問,但觀乎近年歐盟的內部紛爭,東盟這種較鬆散的聯盟在處理成員國的矛盾上,卻顯得更有韌性和發展潛力。這種「只談經濟、有空才談政治」的整合手段,能否取代歐盟成為更有效的區域融合範本,今天已成了國際關係的重要課題。即使東盟模式有其短處,但至少亦可為未來一體化開出另一藥方。
另外,由人工智慧、自動駕駛汽車和物聯網引領的技術革命,亦會像上一波全球化般,產生新的贏家和輸家。鮑德溫教授曾在世界經濟論壇指出,下一波工業技術革命將可能危及白領階層的生計(「全球化3.0」則是藍領階層),機器人將取代不少服務業和專業人士(如AI寫新聞),但與此同時,亦會湧現大量新的就業機會。因此,未來各政府只能借鏡「全球化3.0」遺下的「藍領民怨」,思考如何從教育、技術培訓等方面,協助將被遺忘的白領工人,避免現時歐美的政治亂局,再現於「全球化4.0」時代。
縱觀19世紀起的全球化歷史,國際政治在每個轉接時期都風雲變色,而生產技術上的革命更加無人可擋。一如大英帝國的崛起,二戰後美國取代英國成為世界霸權,到20年紀末蘇聯解體打破二元對立的國際秩序,再到21世紀的新興國家(如中國、印度、俄羅斯、巴西)興起一樣,每次權力更迭的過程(如戰爭和貿易戰),都總創造出新的國際秩序,但卻總是不約而同地推動了另一波全球化。因此,若僅以現時歐美「全球化3.0」的反撲,就斷言否定了其歷史進程,實在脫離了全球化的當代脈絡。
注一:Baldwin, R (2016), The Great Convergence: Information Technology and the New Globalization,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