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後才得到幸福人生?內地導演拍下父母失婚18年成最催淚紀錄片
去年FIRST電影節入圍的紀錄片《夫妻不是同林鳥》,全程用iPhone拍攝,歷時7天,是一部東北家庭的私密影像。導演譚振邦從小成長在遼寧丹東的一個中產家庭,90年代時,父親是鎮上的明星:打拳、健美、拍電影;母親長相甜美,打扮時髦;可謂郎才女貌。
14歲時父母突如其來的離婚對他影響巨大,父親買斷工齡和小三跑去深圳生活了5年,把錢花完後回到丹東,參加過發明類的選秀節目;母親離婚後斷斷續續交了幾個男朋友。18年過去了,2018年時譚振邦突然收到母親要結婚的消息,他決定拍一部城市版的《四個春天》,跟拍父母的日常,平淡中藏着笑和淚。離婚18年後,父親和母親再也沒見過面。這部影片也成為兩人的傳話筒。看到對方過得都好,雙方很欣慰。
我不太相信婚姻,但通過這次拍攝我發現,婚姻還是人生必經之路。
自述:譚振邦 編輯:張銳嘉(一条)
夫妻不是同林鳥
這是譚振邦第一次入圍first電影節,也是他第一次入圍大型電影節,一切都是新鮮的。入圍名單公佈當天晚上,他從8點等到了12點,卻始終沒等到官方確認郵件。淩晨,電影節官方微博發出了一個長圖文,從頭往後翻始終沒查到,一直拉到底,終於看到了:《夫妻不是同林鳥》入圍FIRST紀錄片單元。他高興得跳起來,這正好是他30歲生日的前兩天。
被拒對於譚振邦來講並不是件稀罕事。從2013年接觸電影開始,他每年都會拍一部片子並投放到各大電影節,6年投了20多個卻無一入圍,“這不前兩天我還收到威尼斯電影節的拒信,說什麼‘抱歉地通知你怎麼怎麼的’”。
從小出生長大於遼寧省丹東市,譚振邦是個典型的東北漢子,北漂的6年時間都沒能改變他一口地道的東北腔。在FIRST採訪時,他一開口整個攝製組都笑了。形容之前上班的時候拍膩了美食節目,“就那點套路,哢哢地美食冒煙,你就大逆光整就行了”;說起給青年導演的建議,“千萬不能急,你說我拍了6年,2019年我30歲了才拍出這麼一個玩意兒來。”
譚振邦十分草根,他的創作充滿了生命力。作為一個新人紀錄片導演,他毫不掩飾自己想被更多人看到的心思。
一条在FIRST結束後的一個多月裏,已經陸陸續續地播出了王傳君、翟義祥等幾個獲獎作品的訪談,兩周之前突然收到譚振邦的微信,“我的片子還播嗎?我看前面全是大咖啊。”聽說過兩天就能播出之後,他十分激動:“哇!那太棒了!!謝謝你們! ”
這部片子是一部非常私人的家庭影像,講述譚振邦父母的二次婚姻。他自己形容這部片子是“取巧”完成的,因為大量利用了父親90年代拍攝的家庭錄影帶,只用了過年回家的7天時間,用手機完成了全部拍攝。“其實現在坐在這裏採訪的應該是我父親,不應該是我。”影片豆瓣目前6.5分,151個人評分,418個想看。“這個分數跟我預期差不多,但我沒能想到放映現場觀眾的反響那麼好,每場都有5、6次掌聲,大家看完都是很開心的狀態,希望這部片子能引起大家的共鳴。”
以下是譚振邦的自述
7天0成本拍攝
《夫妻不是同林鳥》是反映我父母二次婚姻的片子。我想表達的是離婚並不可怕,二次婚姻依然可以擁有幸福。片尾我寫了一首小詩:“夫妻不是同林鳥,人獸有別君莫忘;大難來臨勿自飛,一唱一和過一生。”夫妻本是同林鳥嗎?我媽不太同意,人和動物是不一樣的,怎麼能相提並論?
2019年過年2月9號左右,我回了趟丹東,花了7天時間,用我的iPhoneX拍了這個紀錄片,買燈花了兩三千吧,拍攝製作成本幾乎為0。實際上就是跟拍我父母一天的生活流程,他們每天做什麼、興趣愛好,我父親他愛跳舞,也喜歡發明,當然還是以採訪為主,還有我母親和她男朋友的日常。
去年年底,我媽突然告訴我她要結婚了,我挺驚訝的,那種感覺你知道嗎?平時跟她聯繫不多,這一下子感覺要失去她了,挺難受的。當時正好是《四個春天》上映那陣兒,我看到豆瓣評論上有一条寫着“為啥沒人拍城市裏的父母婚姻?”我被那句話點醒了,我知道我爸有那些復古錄影帶,正好可以利用來完成這個一個片子。
去年也正值明星離婚率飆升,突然大家都宣佈離婚,我當時公司有個女孩受影響說自己再也不想結婚了。其實我拍這部片子就像反映一個觀念:離婚不是世界末日,不適合的話沒必要將就,勉強在一起可能會受到更多傷害,初次婚姻的時候人都比較年輕,對愛情和家庭懵懵懂懂,實際上二次婚姻依舊可以擁有幸福。
14歲的時候,我郎才女貌的爸媽離婚了
我1989年出生在遼寧省丹東市,是中國最大的邊境城市,緊靠朝鮮。我爸媽當時是國家電網的職工,事業單位,生活特別安逸,福利待遇也高,我還記得當時過節的時候他們單位發的大蝦,有手掌那麼大,還有江裏的螃蟹,導致我直到現在也不太愛吃螃蟹,吃傷了。從小我生活在這樣物質條件豐富的中產家庭。直到我初中畢業,我父母的婚姻都很幸福美滿。
我爸在當時我們鎮上小有名氣,又會跳舞,又會打拳擊,還練健美,沒事兒還拍點片子。回看當時的錄影帶,有點搖滾龐克風。我爸當時喜歡史泰龍,還特意留了一個一樣的髮型。他特別受我們鎮上小姑娘喜歡,他跟我說他有20幾個女朋友;我媽也特別漂亮,90年代的時候流行港風,打扮特別時髦,兩個人可以說是郎才女貌。
初三那年,突然有一天他們跟我說要開家庭會議,我心想,這什麼情況?當天晚上在家庭會議上我爸和我媽就吵了起來,我媽提出離婚,那是第一次我知道他們倆婚姻有問題。那次之後過了一年,他倆就離婚了。
我14歲在法庭上,法官問我你跟父親還是跟母親?現在來看我都覺得很殘忍,這不能讓我去做決定,難道不應該是法官來做決定的事情嗎?我當時脾氣挺倔的,想說誰提出離婚,我就不跟誰。我就被判給了我爸,後來一直跟爺爺在一起生活。其實當初我就是不希望他們離婚。
離婚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甚至造成了我當時的人格分裂,怎麼這麼親近的人都會背叛我?他們什麼暗示也沒給,突然就離婚了,我當時就覺得是一種欺騙,一種背叛,現在想想是挺幼稚的想法,因為有些大人的事情嘛,小孩子理解不了。
我爸:我和過去的生活,做了一次和解
高中畢業後我沒上大學,去當了兵,那時候我才第一次知道事情真相。我爸當時在事業單位幹不下去了,上班不是讓他快樂的事。“當時像驢推磨一樣,每天就是上班、下班、吃飯,我當時都要爆炸了。”我爸這麼說,然後就買斷工齡在單位包了一個客車,“我本以為和你媽能安安穩穩過一輩子,結果客車這個職業改變了我的生活,豔遇不斷。人心就變了,再也不能回到從前了。”
他們離婚之後,我很多年一直恨我父親,我覺得是父親造成了家庭的破裂,你想他在我還沒成年買斷工齡跑去南方創業,實際上就是跟他的情婦小三兒跑去深圳生活了五年,好像當時帶的20多萬全花光了,後來又回到了丹東。他還騙我是我母親先出軌,所以我還刻意疏遠了我母親,當時我母親的痛苦我也想像不到。
我媽在我採訪鏡頭前坦言,最開始十七八歲的時候,是被我爸的吃苦耐勞和熱愛運動吸引了,只看了表面,但沒深入瞭解個性。經過幾年的生活和瞭解,才發現並不合適。
這麼多年我對我爸一直沒有解開心結,但在拍攝這部片子的時候,看到了他面對鏡頭的坦誠;也問了母親對我父親的看法;再加上我自己年齡到了,終於能理解他們當年的做法了。“回頭想一想,都是美好的回憶。”我爸談起那段時光,“最後這個婚姻崩潰了,也不是因為我一個人崩潰的。吵架當天我跟你媽說,等孩子高中畢業再講這個事兒,但也隱瞞不了了。現在想想後不後悔?這沒法後悔,生活沒法回頭。”、“回想起來為什麼能夠流淚,因為我認為很多生活還是美好的。很多人認為眼淚是痛苦,不是的,眼淚不是痛苦,眼淚是感觸、回憶和感動。”、“不理智地處理婚姻的人結果都不是很好的,我是跟自己的過去和生活,做了一次和解。”
我爸的90年代在東北
片中用了很多我爸在90年代拍攝的家庭錄影。我爸1991、1992年左右開始拍他的片子,當時他在電廠上班,業餘生活乏味,時間又很多,就想找個樂子,於是利用週六周日閒置時間籌備拍電影,把存的錢全都花到了拍片上,就是我片子裏提到的《篝火拳賽》,按現在來看也就算是個家庭影像的紀錄片。但在當時,怎麼想都很超前了。
當年的片子在丹東旁邊的太平灣鎮取了景,隔着鴨綠江就能看到對岸的朝鮮,附近有個地方叫“一步跨”,意思是一步就可以跨到朝鮮。拍完片子之後的這十幾年裏我爸從來沒回去過,他覺得那地方是個傷心之地,怕觸景生情。過年的時候,他提議想回去走走,也想看看現在和過去的對比。整個鎮子已經很破敗、荒涼。在我們開車去往太平灣鎮的路上,我爸又一次講起我小時候就常聽到的朝鮮女人的故事,印象十分深刻。
九幾年的時候,朝鮮的人經常拿一些破銅爛鐵來換中國的一點乾糧,一個朝鮮女人為了生存順着鴨綠江游到丹東,用發生性關係換取了當天的食物,後來兩個人生活了一段時間,最後女人還是被抓回朝鮮,被判了叛國罪,結局是被吊在電線杆上擊斃了……其實把這個故事放在片中,還占了很大的篇幅,我主要想作一個對比:當時的一些中國夫妻離婚或者感情破裂的傷痛其實不算什麼,在那之外,還有更悲慘的人在經歷更痛苦的事情。
離婚18年,至今未見面
2010年我爸從深圳回到丹東之後就一直處於無業狀態,搞他的發明——人類首款無紙化馬桶、倒立器、電動汽車防曬棚......他是個非常天馬行空的人,也非常固執。發明到癲狂到癡迷的狀態,他上過發明秀節目,但也沒有什麼效果。這次我想讓他來影展看看,他說不想來,像小孩一樣,越讓他幹什麼,他越不去幹,只有我媽和他男朋友來了。
王海霞是他現任妻子,之前親戚介紹認識的,就在一起了,到現在已經7、8年時間了。我爸也知道自己現在沒有年輕時那種魅力了,年齡也大了,再去撩妹也撩不動了。王海霞也到了結婚年齡。他們性格上挺聊得來的,私下相處的氣氛挺好的。
我媽離婚後單身了好幾年,也斷斷續續處過幾個男朋友。現在要結婚這個是打網球認識的,是個大學老師,到現在在一起3年多了。拍攝的時候是我第一次跟他接觸見面,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第一眼見面就覺得這人挺帥,我拍這部片子的一部分原因是想考察考察我媽這個男朋友。過年的時候是我媽和他男朋友第一次“回娘家”,全程我都在觀察這男的對我母親怎麼樣,很多細節在做後期的時候我就能注意得到。
2019年是我來北京第6年了,每年過年都會回家跟我媽過年,我爸有時候還問我為啥不跟他過,我還真沒想過,可能明年年夜飯會跟他吃吧。我父母離婚這18年來從沒見過面,離婚對他們的傷害挺深的,可能他們60後離婚之後沒有見面的習慣。我去兩家的時候他們偶爾會問,“你爸怎麼樣?”“你媽還好嗎?”這樣,實際上多多少少是在意的。
我想用這部片子讓他們瞭解對方的生活現狀,他們都不知道現在對方在一起生活的是什麼樣的人、過着怎樣的日子。他們看到的話可能會很欣慰吧,對方都很幸福。多多少少受到了他們的影響,我不太相信婚姻。我覺得婚姻不可能給人帶來所謂的一個長久性,只是社會為了穩定而製造這麼一個契約而已。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在對我父親的採訪,還有對我母親瞭解後,覺得結婚還是必須經歷的一個過程,不管結果怎麼樣。我也不太會相信天長地久,我覺得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天長地久”這個東西就不應該說出來。可能小時候會說“我跟你一生一世永遠在一起”,現在不會了,永遠不太現實,但是一定往好的方向走。
6年20多封拒信,指片是我的堅持
這個片子實際上是我父母給我的,我的功勞很小。是我身邊最親近人的故事,好在我父親當年留了一些素材。一個好的紀錄片,我堅信最重要的是人物足夠有魅力,要真誠、敢於說出自己的想法,我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我算是延續了我父親的電影夢。
爸媽離婚之後我正好中考,我沒考上高中,就去當兵了,我媽讓我當兵回來接他們的班。當兵過程中我的想法就有變化了,如果我還像他們一樣進到他們單位,我可能會重蹈他們的覆轍,結婚、離婚。於是復員之後我就離開了家,去了北京。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視野完全不一樣了,原來大城市是這樣,有點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
在北京我去了北京傳媒大學一個公私合營的進修班學了影視編導,成人教育,一年一期。我當時的同學都是跟我一樣年輕時有個電影夢,年紀大了之後來圓這個夢的,大部分都有其他職業,有幹餐飲行業的,還有二三線歌手。之前FIRST拿獎的《心迷宮》導演忻鈺坤曾經給我們上過課。課程結束後我就在所謂影視圈混了六七年,也確實在那段時間學到了很多,包括後期剪輯的技巧。年初我辭職了,FIRST有截止日期,我必須在這之前剪完。我就趕緊辭職了,開始剪片。
我想,入圍一次電影節,這可能是所有導演的夢想吧。在此之前,我用手機拍了一部比較試驗性的劇情片,也投了很多電影節,收到了很多拒信。但每年我都會拍一個片子,無論好壞去參加比賽,到去年為止6年了。所以對於跟我一樣想拍片的年輕人,我有幾個建議:首先辭職要有一定的積蓄,最起碼幾個月、半年不上班可以支撐你的生活費;其次是做導演這件事千萬不能急,不是看幾本書、跟誰談幾句話就能做到的,我覺得是需要有時間的沉澱。
今後的規劃我也沒想好,其實還是想找工作。片子完成之後我還去一個國企應聘了一個職位,他們不要我,因為我高中沒畢業,還有個面試官一個問題把我問蒙了,“你懂啥是紀錄片嗎?”他說讓我回去多讀點書再來,我挺生氣的,我就入圍電影節給你看看。無論接下來是上班還是自由職業,我還是每年都會拍片,利用所有條件把它拍出來,這是我會堅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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