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倖存慰安婦僅餘8人 《二十二》郭柯:鼓起勇氣拍無聊的她們
作為中國首部獲得公映許可、以慰安婦為題材的紀錄片,《二十二》在大陸公映6天後,票房突破1億人民幣,12天後,更直撲1.58億,不僅成為史上票房最高的國產紀錄片,也在社會掀起對「慰安婦」議題的高度關注和討論。
郭柯的拍攝方法是「把她們當成自己的奶奶」:「就像小時候和奶奶躺在一起睡覺,她會給你講故事,你也會提問題。我問她們童年的時候是怎麼樣的,日本人是怎麼樣的。她們願意說,我就聽着。不願意說,也就不問了。」
《二十二》裏,一個掛在牆上的時鐘,在空蕩蕩的房間裏滴滴答答走個不停。導演郭柯說,在拍攝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在成片中用上這個畫面。
接觸「慰安婦」這個題材後,1980年出生的郭柯清楚意識到,手裏的時間不多了。
據上海師範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蘇智良教授研究,在二戰期間,日本招募及強徵了大約40萬來自日本本土、台灣、中國大陸、韓國以及朝鮮等地的女性,用以為戰時軍人提供性服務,其中約一半受害女性來自大陸。
2012年,郭柯偶然在微博上讀到一則題為《中國「慰安婦」生下日本後人》的新聞。正在尋找拍攝題材的他開始追蹤這個故事,並以新聞中的韋紹蘭母子為主角,拍攝成43分鐘的紀錄短片,取名《三十二》。影片尾聲是驚心動魄的倒數,黑洞洞的屏幕上,碩大的白色數字從20萬一點一點地跳至五位數、四位數、三位數……最後定格在血紅的32,這是那一年,仍存活的中國受害女性人數。
2014年初,郭柯再次拿起鏡頭。那年春節前,山西盂縣的兩位老人張改香、陳林桃在短短幾天內先後去世,倖存者的數目下降到22。《二十二》就從白茫茫冬天裏的葬禮開始,又以山野中小小的墳頭做結。死亡是生命掙不開的網。郭柯說:「如果我們再不看她們一眼,她們就像被一場雪覆蓋的山野,默默隱去。」
這裏只有對老人的記錄
沒有對歷史的呈現
2017年8月14日,國際「慰安婦」紀念日,《二十二》作為中國首部獲得公映許可、以慰安婦為題材的紀錄片,在大陸上映。公映6天後,票房突破1億人民幣,12天後,更直撲1.58億,不僅成為史上票房最高的國產紀錄片,也在社會掀起對「慰安婦」議題的高度關注和討論。就在那片雪覆蓋的山野終於引起千千萬萬觀眾共鳴的同時,血紅的數字早已從22靜靜跳至8。
要在時間的洪流中,捕捉個體生命的真實和歷史的碎片,人的動作不能不快。但如果看過《二十二》,你會發現它是緩慢的、安靜的,甚至支離破碎的。就連和它的姊妹作《三十二》相比,《二十二》都要簡潔得多:沒有解說歷史背景的畫外音;幾乎沒有任何背景音樂;人物出場時不做太多介紹,到影片末才做一些基本交代;大段的空鏡——雨、雲、天、樹、吃剩的飯菜、骯髒的廚房……;再家常不過的日常互動——餵貓、吃飯、種菜、看電視……
換句話說,那些提到「慰安婦」時,人們經過新聞媒體和歷史書共同形塑後,會自動聯想到的固定畫面:血腥的相片、咬牙切齒的哭訴、倖存者多年奔波而屢被法院駁回的上訴、中日間關於二戰歷史的紛爭……在影片中幾乎統統都被減去了。
用郭柯的話說,《二十二》「沒有什麼乾貨」,畢竟,「要了解歷史,你可以上百度百科啊。」
什麼時候人們需要去看《二十二》呢?「當你真的想要了解這些老人的時候吧。」郭柯沉吟片刻後答道:「這裏只有對老人的記錄,沒有對歷史的呈現。」
怎麼和奶奶相處
就怎麼和她們相處
郭柯不是紀錄片出身的導演。事實上,《二十二》是這位青年導演首次執導的電影長片。在那之前,他做了十多年的副導演,參與拍攝了40多部劇情片。在遇見韋紹蘭的故事之前,他正籌劃拍攝自己的片子。問他為什麼被這個故事吸引,從小被奶奶照顧長大的郭柯說:「首先因為這是一個老人的故事吧。我從新聞裏看到她的照片,覺得她很面善,就自然地產生了一種同情心。」
他本來計劃以韋紹蘭為藍本,拍攝劇情片。劇本都寫好了,但卻找不到足夠的開拍資金。紀錄片的想法自然而然產生了,至少,「不用演員、不用化妝、不用服裝、不用佈置場景,便宜多了」。
在拍攝紀錄片的過程中,每個創作者都會面臨的難題之一,是如何把握拍攝的分寸。走太近,要考慮拍攝對象的感受和隱私;走太遠,又擔心影片張力及深度不夠。郭柯在經過和老人們長時間的相處後,已自自然然的得出自己的答案:「把這些老人當作親人去看待,你的拍攝就有了分寸,問題就有了底線。」
當成親人,就有了不忍之心。郭柯表示,在與老人相處、拍攝的過程中,他採取的方法是「把她們當成自己的奶奶」:「怎麼和奶奶相處,就怎麼和她們相處」。做出這樣的決定之後,他再向老人們提問,「一點障礙就沒有」:「就像小時候和奶奶躺在一起睡覺,她會給你講故事,你也會提問題。我問她們童年的時候是怎麼樣的,日本人是怎麼樣的。她們願意說,我就聽着。不願意說,也就不問了。」
「不願意說」是老人及其家人們在數十年裏生活的常態。這一方面是因為時間沖淡記憶,誠如海南倖存者李美金所言「70多年,記不清了」;一方面是出於某種長期背負的羞辱和壓力:廣西的倖存者韋紹蘭在24歲的時候(1944年)被日軍強行拖去馬嶺慰安所。三個月後,她好不容易逃跑回到家中,卻被丈夫指摘「到外面去學壞」。1945年,她生下有日本血統的男孩羅善學。這個「日本仔」從小就被村裏人笑話,和六個女孩相親,最後都因體內的日本血統沒有下文。他終身未娶,放了一輩子的牛,盤算着等老到無法照顧自己的時候,「喝農藥死掉」就算。
「17歲以後我沒再說過這些。」山西的倖存者李愛蓮說。
「我說了不舒服。」原籍韓裔的湖北倖存者毛銀梅(原名朴車順,已於2017年1月8日去世)哭了。
「老人的事有什麼說頭。」毛銀梅的養女黃美榮說。
老人們習慣了沉默。一輩子的心情都藏在韋紹蘭唱的山歌裏了:「天上下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憂愁自己解,自流眼淚自抹乾。」
郭柯的鏡頭耐心地陪着老人們,不逼近、不點評。他和觀眾都知道在沉默和眼淚背後有一張幽暗的歷史的臉,但我們保持距離,不急着非得在此時此刻去弄清楚。
不過某種情緒在透過鏡頭流淌。老人們大多居住在破舊的房子裏,屋裏的光線常常很暗,光線能照亮的地方往往就是某個角落。這些不時出現的鏡頭,呈現出強烈的黑白對比效果,彷彿某種隱喻,揭示着人在探察歷史時往往容易遭遇的處境。
在《二十二》攝影師蔡濤看來,這些鏡頭起着某種「撫慰功能」:「因為不要用音樂來渲染情緒,那情緒在何處安放?……對。空鏡。這些鏡頭交代了老人所處的環境,但這個交代是主觀的、有情緒的、甚至是有態度的。我們把想說的修辭盡量用空鏡的方式傳遞出來。」
我就應該鼓起勇氣
拍這麼無聊的她們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種不逼近、不評論的做法,是要付出代價的。郭柯自己就承認,《二十二》「非常平淡,甚至有點無聊」。但轉過來又強調,「但老人晚年的生活本來就無聊。生活本來就不是多姿多采的,你要去面對這種無聊。」
要面對這種無聊,需要某種自我克制。郭柯指出:「拍劇情片是要去創造、去虛構人物和事件,所有東西都在腦子裏。但紀錄片就是靜靜的等待,敏感地去捕捉,以觀察為主,不能把自己主觀的意識強加在拍攝對象上。」
在商業劇情片世界打拼十幾年的郭柯,並不是一開始就能坦然地接納這些克制、瑣碎、「沒有乾貨」的影片片段,但他不願意違背自己所經歷的真實:
我為什麼會選擇(這樣拍)?我和老人們相處了很久,了解她們生活的點點滴滴,我不能違背她們的生活。誰都知道她們很珍貴,但如果我虛構的話,這才是真的浪費題材。我就應該鼓起勇氣,就拍這麼無聊的她們。
《二十二》花了兩個多月集中拍攝,但剪片子卻用了整整一年多。挑選畫面直接影響如何呈現一個故事,戲劇張力和無聊的真實,不時在拉鋸。偶然間,郭柯讀到有「台灣新電影保母」之稱的重要剪輯師廖慶松的訪問,他知道該向誰求助了。
「廖桑(廖慶松)的剪輯觀念是,技術不是第一位的,情感才是。我就跟我們自己的剪輯師說,這是我們要找的人。」
郭柯發給廖慶松粗剪的片子。「他很快回我說,看到我的壓力,試圖通過剪出某些節奏來回應(想像中的)觀眾的需求。比如在介紹有關林愛蘭(曾為游擊女戰士,被強迫為「慰安婦」,2015年12月23日去世)出場的片段裏,我試圖用剪輯建立起某種懸念。廖桑告訴我,這完全不必要。」
廖慶松把某些老人的鏡頭放得更長,他告訴郭柯:「如果你想要觀眾了解這些老人,就要給時間去讓他們了解、體會這些老人。」鏡頭有敘事的作用,但如果把時間拉長,「人們就會產生感情」。
郭柯突然間明白了什麼:「從我個人的喜好而言,我也不是技術控。技術是基礎,但掌握了技巧之後,我更想去做關於情感的探索。去發現人類,才是我喜歡做的事情。」
走不出歷史的
是我們,不是老人
儘管決定追隨自己的感受走下去,但在公映之前,憑藉自己的經驗和行業內的反饋,大家對《二十二》的期待都不是太高。畢竟,郭柯是一名新晉導演,拍攝對象是冷門又沉重的「慰安婦」群體,影片類型又是一般被認為沒什麼商業價值的紀錄片。在接受《南方周末》採訪時,郭柯稱,自己原本的期待是「把成本(400多萬)收回來,再有個二三十萬就不錯了」。至於收益,他打算全部捐贈給支持影片拍攝的上海師範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
但影片的溫柔、克制,穿過歷史,把重心放回個體的選擇,引起了無數觀眾的共鳴。在內地著名的書影音網站「豆瓣網」上,《二十二》獲得8.8(滿分為10)的高分評價。一個獲得逾4,000個「讚」的評論說:「她們不是被八卦的對象,也不是國家間唇槍舌戰的武器。」
這種社會迴響甚至超越國界。郭柯在接受《中國青年報》的採訪時表示,曾經有一位日本記者在觀看片子後,感謝他的影片「沒有一味指摘日本,(而是)能讓我們自己去回想這些老人當年都發生了什麼」。
批評意見也不少。論點大多集中於《二十二》雖然採取了「深情凝視」歷史的態度,但更應該「反思歷史」,特別是在這群經歷過歷史的老人正在逐漸離去、而日本政府迄今並不承認歷史、拒絕道歉的當下,影片應該更銳利、更具批判性。對此,郭柯的回應是:「走不出歷史的,是我們,不是這群老人。」他不認為我們要迴避歷史:「苦難,一定要去了解它。回看過去,是為了不要再讓歷史重演。」
但在他看來,已經有太多材料關乎老人們的過去,「我更關心的是她們生活的當下」。郭柯同時認為,真實的生活常常超越人們的想像,並且更有力量。《二十二》中有一個令人難忘的小插曲,一位常年探訪海南倖存者的日本女孩米田麻衣,曾經給婆婆們看過當年參戰的日本軍人老年時的照片:「我以為婆婆們會生氣或者哭泣,但她們指着照片笑起來說,日本人也來了,鬍子也沒有了。」
郭柯說,沒有哪個編劇敢編這樣的情節:「如果是虛構的,可能就會有很多人質疑,中日間的衝突還在,憑什麼這麼編,憑什麼說婆婆們釋懷了。」但當這個對話是來自生活時,就會成為雖然難以想像、但卻不容辯駁的存在。
在快的時代
我想要做慢的事
在紀錄片的世界裏待了五年之後,郭柯交出第一部面向市場的片子,取得預期之外的成績。他說《二十二》是自己「人生的轉折點」,既讓他重新理解大陸市場——「觀眾比我們想像的更豐富,更多元」,也讓他「更深刻地理解自己」:「中國電影票房已經過500億了,現在大家的信息都非常豐富,可也許就是因為太快了,有些東西我們似乎就看不到了。」
「在快的時代,我想要做慢的事情。」拍《二十二》的過程中,郭柯意識到,自己感興趣的就是「家長裏短、身邊的事情」。在北京住的這些年,他也刻意挑選生活氣息濃厚的地方:「我還是喜歡住在居民區,能看見老人和孩子,出門就有買菜的地方,早上有人在賣豆漿和油條,這就是最基本的生活的樣子。」
接下來的計劃,他打算暫且把慰安婦的題材放一放,「創作上還是要敢於突破自己」。他計劃拍一部取材於真實生活的劇情片,「也許演員都找素人來扮演自己,這我還沒想好」。不過他已明確知道,自己已經有點不一樣,他對這世界的認識,也有了點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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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載於第90期《香港01》周報(2017年12月11日)。
原文題為《當22變成8 誰來凝視那張幽暗的臉》,現題為編輯重擬。相關文章包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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