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得獎動畫導演江記全新個展 當戰國靈魂移植到賽博朋克世界
【展覽/香港動畫/江記】當戰國時代靈魂移植到賽博朋克機器人身上，會發生什麼？他會作出和以往一樣選擇嗎？這就是動畫導演江記（江康泉）作品《離騷幻覺》所探討主題，主角屈原因為悼念秦國滅亡而將自己肉身投進汨羅江，輪迴轉世成為機器人。作品其中一章《離騷幻覺:序》在2020年獲得「22nd DigiCon6 Asia Grand Prize」，是為亞洲地區地位最高榮譽動畫獎項。
這次「江康泉：戰國龐克」展覽糅合動畫、聲音和霓虹燈等媒介，延續其作品對歷史可能性之探討。展覽先於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舉辧，這次巡迴到大館，除了展出《離騷幻覺》三個章節等作品，亦全新創作巨型 LED 屏幕和霓虹裝置。就這次展覽，我們請來江記為我們講講展覽理念，以及解畫《離騷幻覺》背後概念。
問：「戰國龐克」從美國巡迴到大館，當中《離騷幻覺》等香港背景作品回到港展出，你覺得觀感上和先前兩站有沒有一些不同？這次主要想在展覽中探討什麼？
江：首先是幾個地方空間不一樣，作品選擇也不同。在先前美國兩站巡迴都有展館自帶館藏青銅器，大館則沒有這些館藏。但展覽最主要是想有一個古代和現代之間對話平台，尤其是針對科技方面不同討論。在這一點上，大館展覽依然是一脈相承，雖然沒有青銅器這種明顯象徵，但這個建築空間就是對話對象本身。
這次展覽有兩個全新委託作品，觀眾看作品時能感受建築物空間。譬如是展館一進去有一個空曠大堂，《過去﹒現在﹒未來﹒流血﹒流淚﹒流浪》便是從這個空間類近教堂特質發展而來。而在其上一層，則在天井中擺放了另一新作《時間停頓就是山，時間流動就是水》，是一個霓虹燈作品。你在觀看作品時，會圍繞建築物行走，這次展覽會有很多這樣的巧思。
另一方面，這是一個「Homecoming」（歸家）展覽，對比先前多了一層「回來再重新出發」的意味。同時由於場地緣故，展品觀感更加寧靜，沒有先前那麼多衝突和澎湃感，整體營造出一個可沈澱空間，大概是這次展覽最不同之處。
問：《過去﹒現在﹒未來﹒流血﹒流淚﹒流浪》是一個為場地度身定做的作品，除了作品展示形式，內容上和場地有沒有一些呼應？
江：作品中三個屏幕分別對應場地三個玻璃窗，基於這個環境想了三條故事線。作品中三個角色互相扣連，譬如說一個屏幕中角色會替另一個屏幕中角色流血，一個會幫另一個流淚。最後他們命運相連，每一個都是不同時代自己，故事本身便是受空間啟發。
問：剛剛說的流淚、流血內容意味著什麼呢？
這要從三藩市站展覽說起，我作品有很多香港元素，一度擔心國外觀眾看不明白，但後來發現——雖然他們會有看不懂的點，但是相應會找到自己能投入部分。其實香港正在經歷的離散狀態，整個地球都正在發生著。
無論是因為因為戰略、經濟或者氣候原因，世界上有很多因素會迫使一個人離開自己原生文化根源，這未必是一種物理上離開，但在這個變動迅速時代，難免會感覺和歷史有一種割離感。舉個例子，黑人在敘事自己歷史時可能會用到「Afrofuturism」（非洲未來主義）概念，《黑豹》就是這類型作品，是以科幻角度來講歷史。因為敘述者家庭可能已經移民很多代，以至於與歷史根源有著一定距離。
華人用科幻題材創作，同樣會有一種「Asian Futurism」（亞洲未來主義）走向，但無論如何作品依然和歷史相關。無論是《三體》或是我作品《離騷幻覺》，歷史是講述未來時一個重要參考，同時是我們特有元素。
所以剛剛提到的流血、流淚情節，實際上是反映全球正面對情況。整個族群的割離，以及重新聚合都是不停地正發生。不論你來自哪裡，其實都一樣。在香港我們常常談到東西方文化交流、衝擊，但事實上全世界都一樣，只不過關注點未必在於東西方文化，而是現在與原生歷史之間連結，以及人在新環境所面對之衝擊，這一部分我想外國人能理解，可以說香港故事有一定普世特質。
問：作品中顏色飽和度很高，你形容過是一種「紙紮色」，這種用色貫穿你不同動畫作品，可以聊聊用色方面考量嗎？為什麼喜歡使用這種鮮明色調？
江：我自己很喜歡木版畫，譬如是廟裡那些財神、關公形象，我覺得顏色很漂亮，很有生命力、很熱烈。《離騷幻覺》最初在報紙上刊出時是黑白色，後來作畫過程中我就想——為什麼科幻題材總是採取極簡設計？於是我開始思考原始印刷色放進科幻題材的可能性，結果發現效果不錯。
我作品是關於古代與未來穿梭，於是這成為我現在慣用配色方案。但整個對顏色的思考，在不同時期會有不同轉變。譬如之前做M+《海市鏡花》作品時，中間有一段畫面是黑白。我覺得這一段黑白很重要，因為所有爆炸性顏色都會讓你眼睛感到疲累，到黑白部分，你會有一種「我真的是在用我自己眼睛在看」感覺。
所以如果五顏六色是幻覺，那麼我覺得黑白是真實一部分。
我之前有些展覽，譬如是芝加哥那一站巡迴展覽，會特意在玻璃上貼上黑白貼紙。當陽光穿透貼紙照射下來，光線變化會和場地有一個對比，這是你真正要用肉眼去看的部分。這次展覽也有這一元素，在Drawing Room裡，我們特意放上紙、墨等體現人類質感的材料，也有一些黑白貼紙在墻身上，可以和展覽其他五顏六色作品做一個對比。好讓觀眾去到那個位置時會有一個放鬆感。
問：那麼回到《離騷幻覺》，當中改造人、機械人以及純人這個設定是怎麼來的？
江：先說故事中那些「改造人」，我一開始想像是大家把電話嵌入身體裡，要時時刻刻把電話帶在身上其實很令人煩厭，這個設定基本上是在比喻我們現時狀態。「機械人」則是從有關AI之思考中啟發而來，我們常會提出「AI是否有個人意識」、「能否算是一個生命體」之類問題，我覺得這些機械人是在推動我們思考，究竟人的意義是什麼、我和機械人究竟有何不同，通過這個思考過程找回自身意義。
故事中主角覺得「純人」很重要，我不是想透過故事表達哪種「人」比較高級，角色各自有不同選擇，崮中原因才最為重要。至於這個原因，我到現在都沒有一個答案，但我覺得發問過程很有趣，就很想把這個設定畫進故事裡面。
問：故事中有很多明顯有關香港元素，這個故事以屈原作為主角，為什麼會把故事放到香港進行？除了你自己是一個香港藝術家以外，故事本身有沒有要在香港發生的原因？
江：老實說，現在說起這個原因，有點讓人臉紅。畫屈原時我還是三十來歲，覺得自己和身邊城市疏離感很強烈，所以想透過屈原這個角色來尋找一個答案、抒發當時一些情感。但經過這些年以後，我覺得屈原這個角色對我來說，反而是有一種回家後重新出發的意味，透過這個角色重新尋找自己和這座城市之間關係。所謂「家」這個地方，我跟它關係究竟如何？屈原對「家」有很強烈失望，這是因為他被排擠了。
但我思考這個問題時，意識到一旦自己選擇繼續生存，我可以選擇繼續述說這座城市如何讓我失望，但同時我也可以探索這座城市可以和我建立怎樣一個關係。我這一刻覺得後者更重要，我和策展人郭瑛討論展覽概念時，也是在思考——家究竟是怎樣一個想像？這個地方有什麼意義？
我覺得家就是一個可以讓你重新出發的地方。
即便你往後會離開，或是繼續移動，但這個地方可以讓你回來。香港從來都是一個港口，人們一直都是來來往往狀態，但這裡相當於是你一個據點。你總會回來，再去別的地方，這是我思考自己和這座城市之間關係一個很重要元素。
問：剛剛說完屈原，故事中另一個很重要人物是秦始皇，當時為什麼會用秦始皇一統天下作為故事背景?
江：秦始皇這個人很具標誌性，這個角色主要是表達人在擁有很多權利、很有能力時會想要什麼呢？他其中一個故事是為了煉丹求不死，讓徐福找蓬萊，我認為這個故事在政治上很重要。Cyberpunk（賽博龐克）故事常討論一個High-tech Low-life（高科技低生命）概念，都是說人如何在科技中掙扎求全。秦始皇在故事裡既high-tech，又有極大權利，於是乎他就變得很強；而其他主角則代表low-life人類，他們在沒有資源的情況下如何掙扎呢？等於說秦始王有一中歷史穿透力，是一個在討論人類慾望時很重要的標誌。
在《離騷幻覺》中他沒有很多出場鏡頭，他只是一個一直存在的概念。他最重要是在於——其存在就確立了這個故事所身處舞台。
問：最後一個問題，你作為香港動畫從業者，你覺得製作方面最大挑戰是什麼？
江：痛點是在於發佈渠道的想像，資金並不是最關鍵，錢會跟著想法走，最難反而是——你怎樣可以建立一個適合你作品的發表渠道？對我來說《離騷幻覺》是一個蠻獨特存在，它既不是純粹商業電影，也不能算是純藝術作品。這個作品最珍貴就是可以把這兩個不同形式聯繫起來，比較偏向於獨立電影，於是乎我們這兩年一直尋找一個合適的發表模式。
其實我們不缺願意付錢的人，但現在整個商業模式還不成熟，我們可以如何說服投資者、保護他們的投資，我覺得對整個行業都很重要。這也是我覺得《離騷幻覺》整個製作中最有挑戰一部分。
我們現時行業還沒有什麼相關配套，以日本為例，他們會有很多作品發表渠道，電視台每年都會分配一定播放時間給動畫作品，需要製作方來填上空缺；又或是玩具生產商已經準備好生產一些配套玩具，需要的是動畫作品來進行這一部分推廣，所以日本創作人面對主要挑戰是競爭、是如何在云云競爭者中脫圍而出。
而我們的問題是：根本沒有這樣一個產業鏈。就算是我完成好一個動畫作品，我可以在哪裡發佈呢？如果我發佈在YouTube，是不是便能吸引人來看呢？我可以怎樣找到回報呢？現在舉辦展覽、找一些相對獨立發佈渠道，都是我們現在在走的路線。
【活動詳情】
名稱：江康泉:戰國龐克
地點：大館 01 座複式展室
日期：即日至2024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