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紅色或白色才吉利? 從結婚禮服回看台灣戰前生活史|囍事台灣
【藝文編按】如今說到結婚禮服,新娘一般不是穿大紅色鳳冠霞帔,就是以純白色西式婚紗上身,但原來在台灣曾經有一段時期流行粉紅色的結婚禮服?本文摘自麥田出版《囍事台灣》第一章〈新娘婚紗〉部分,作者陳柔縉圍繞結婚探究台灣生活歷史,文中不少當時實際案例,讓往日寶島生活形態活現眼前。
MARRIED IN WHITE, YOU HAVE CHOSEN RIGHT,
MARRIED IN GREEN, ASHAMED TO BE SEEN,
MARRIED IN GRAY, YOU'LL GO FAR AWAY,
MARRIED IN RED, YOU'LL WISH YOURSELF DEAD,
MARRIED IN BLUE, YOU'LL ALWAYS BE TRUE,
MARRIED IN YELLOW, ASHAMED OF YOUR FELLOW,
MARRIED IN BLACK, YOU'LL WISH YOURSELF BACK,
MARRIED IN PINK, OF YOU HE WILL THINK.
這一首古英詩,道盡了西方對新娘禮服的顏色偏好。
新娘穿粉紅色,會贏得新郎的想念;穿藍色,意謂永遠忠實。穿粉穿藍都還不錯,但穿白色更棒,代表選對了新郎。難怪傳統西方新娘都穿白色綢緞或蕾絲布。穿其他綠黃灰色禮服,則全無吉利,穿紅色更糟糕,從英詩看,穿紅跟找死無異。
書名:囍事台灣
作者:陳柔縉
出版社:麥田出版
中國新娘唯一不變的禮服顏色,卻正是這可怕的紅色。一身除了紅色,還是紅色,衣服紅,鞋子紅。反過來,對傳統中國人來說,白色出現在婚慶喜筵上,老員外會氣得吹鬍子,老夫人可能當場昏厥。
中西截然不同的新娘服文化,走進二十世紀,簡直跟兩部狹路相逢的車子,擦撞難免。長時間來看,大紅的鳳冠霞帔最終敗給了雪白婚紗,但白紗也非一腳撂倒紅妝,台灣大約花五十年時間,白色婚紗才普遍化。
清朝統治台灣的時期,結婚禮服自是依據傳統,直到一八九五年,台灣割給日本,而日本模仿西方文明已近三十年,西方婚禮的因子才尾隨而至。但仍要等到第一代受日本新式學校教育、而非出身漢塾的知識青年畢業,又逢中國革命成功,迎接西式文明才逐漸理所當然起來。
一九一五年元旦,翁俊明(醫生,戰前曾被派為台灣省黨部主委,旅日明星翁倩玉的祖父)在台南結婚,婚禮有許多新式作風,像新娘就不穿傳統紅衣裳,而是自己縫製婚紗。翁俊明結婚合照經過印刷,雖已模糊,新娘戴頭紗的輪廓倒是清晰可辨。
一九二○年代,可能因結婚要拍「紀念寫真」的風氣日廣,留存到現在的婚照比一九一○年代多,新娘穿西式結婚禮服的情形也較清楚。一九二五年有台中豐原籍的前輩畫家廖繼春結婚,一九二六年有台南名醫、前省參議員韓石泉結婚,隔年有台南市籍的永豐餘集團創辦人何義、大甲出身的前建設廳長朱江淮、前台北市長吳三連等結婚。同一九二七這一年,雲林縣莿桐鄉擁地千甲的大地主林本,也娶了媳婦。一九二八年,則見有另一位前輩畫家林玉山的婚照。舊照上,他們的新娘頭紗頗為一致,多做得高聳,以大朵花裝飾。頭紗長度多屬垂至手肘的elbow。
頭紗的英文veil,日語用為外來語,寫做「ベール」(念做bei-lu)。遠在羅馬時代的新娘就戴頭紗,有防制鬼怪侵犯的作用。近代頭紗只有美飾作用,衍生出各種質料和長度、形態。到肩的叫blusher,約到腰際和手肘的叫elbow,過臀部,到達手臂自然垂下的指尖,則叫fingertip。waltz型的頭紗長到小腿肚或腳踝,最長最正式的 cathedral則已經拖地。
一九二○年代,時髦新潮的台灣新娘雖然戴西方頭紗,身穿的卻不是我們熟悉的長禮服。她們的裙長大約過膝,但有的中式袖,有的西式領。西式領有的還像襯衫領,林本媳婦結婚禮服穿的洋裝,領型更是如同西裝。
一九三○年初期,新娘禮服曾經流行過粉紅色。林衡道(一九一五年生,前省文獻會主委,民俗專家)在回憶錄談到,日本時代台灣都市近代化之際,「日本人結婚時穿白紗禮服,臺灣女孩也學著穿白紗禮服,祖母輩的人看了覺得很不吉利,出面干涉,所以只好買粉紅色紗的禮服,看起來非常土氣。」
現今中信集團龍頭辜濂松的母親辜顏碧霞曾於一九四二年出版日文小說《流》,講述大家族媳婦守寡的辛酸與奮鬥,跟她自己的實際遭遇幾分神似。書中有一段說主角忘神思念過世的丈夫,想到結婚當時;「她穿著粉紅色的新娘禮服,罩著亮麗的粉紅面紗……」
現實裡的辜顏碧霞,是於一九三二年與辜岳甫結婚。從辜顏碧霞的黑白婚照看不出結婚禮服的顏色,但樣式與甘寶釵的禮服略同。甘寶釵為彰化名門之女,到日本留過學,一九三○年嫁給台北大煤商的獨子張秀哲。甘寶釵的兒子張超英至今保存完整她的結婚禮服,而據張超英指出,母親的禮服正是粉紅色。
圖說●張家新娘甘寶釵一九三○年的禮服完好保存至今。禮服的粉紅色令人驚豔,似乎也述說一種必然,一種由傳統大紅鳳冠霞帔轉變成西洋雪白婚紗的必然過渡。這套禮服兩件式,上為短衫,下為裙,精細的繡花洋溢濃濃中國味道,搭配洋式頭紗,所以可稱是一種中西混合式的新娘禮服。
辜顏碧霞和甘寶釵穿著的新娘禮服可說是中西混合式;西式的頭紗曳地,裡面的中式衣服兩截式,下為過膝長裙,上為有傳統大襟衫領、喇叭袖的短襖,全身有中國傳統繡花圖案。
在辜顏碧霞和甘寶釵兩位新娘結婚日期之間的一九三一年九月八日,《臺灣日日新報》正有一篇報導指出,當時摩登的台灣婦女的婚禮衣裳主要受上海來的影響。這種中西混合式新娘服,一如粉紅色禮服時興,或許正是婚紗從中到西、從紅到白的必要過渡與插曲。
但沒幾年光景,一九三○年代中期以後,原來的中西混合式禮服很快被洋式結婚禮服取代。這種變化可以台北市的張鴻圖家族婚照來看。張鴻圖(一八九二年生)到香港念中學,會說英文,回台灣進入美國人的石油公司任職,最後當到美商標準石油台灣支店總經理,家裡往來許多洋人,信仰基督教,生活穿著也時髦洋化,像他會穿短褲長襪皮鞋去新店遊船釣魚,是台北一位國際型的商紳。他的弟弟和兒子分別於一九二九年和一九三六年結婚,新娘禮服就兩不相同;前者中西混合式,後者一襲白紗,花童還穿著三層式蛋糕裙禮服。
一九三○年代中期以後,台灣上流社會的新娘穿著幾乎已經定調,就是穿白色長洋裝和白色頭紗的禮服,不再穿上衣長裙兩件式、有繁複圖案的中西混合式禮服。
日治後半時期,上流家族新娘穿的一件式洋裝長裙,多半跟洋服店訂做。今年九十歲的台灣早期眼科女醫生藍劉玉嬌受訪指出,她一九四一年在台中結婚,身穿的純白襲地洋裝就是在東京新宿的洋服店訂做的。不過,她前一年從東京女子醫專畢業時,畢業典禮和謝師會在最高級的帝國飯店舉辦,人人盛裝,她也在新宿一家叫「えさみや」洋服店訂製洋裝。結婚時,還是滿合適,就充當新娘禮服。
這種長裙禮服當時稱「ウェディングドレス」,即英語的wedding dress。從舊照和訪問的結果看,新娘的長洋裝多白色緞子,很少見使用紗或蕾絲剪裁。剪裁上有個特點,領口裁得頗高,不給見胸,少有例外。裙線貼著腰間垂下,沒有戰後那種蓬蓬的婚紗型式。這般款式的新娘禮服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仍伴著上流階層女性飛向婚姻美夢,一九四四年二月,雖然戰事白熱化,年輕得意的台北州工商課長楊基銓娶台南望族之女劉秀華,新娘還是穿著一襲白色洋式的wedding dress。
一九三○年代中期以後的新娘頭紗,也不再像二○年代包住整個頭,連額頭都遮掉,略顯嬌羞;新時代的新娘看來昂揚開朗,前額和特意梳燙的頭髮無畏的露出來,頭紗輕輕從頭頂後方流洩而下,垂到腳跟前,綿延到新郎那側。至於頭紗的來源,經訪問幾位年過九十歲的女醫生和名門太太,有的說,「頭紗沒人用訂做的,一輩子就戴那麼一天,用租的就好了。」也有人說,去日本買回來,但姊姊戴完,留給妹妹戴。
當然,日本時代貧富差距懸殊,一般平民家庭的新娘是穿不起白色wedding dress的。據一九三六年底《臺灣婦人界》月刊調查台北末廣町(今靠北門這邊的西門町一帶)一家專賣新娘婚紗的店,wedding dress價位從四十圓到一百五十圓,頭紗十五到七十圓,鞋子十五到二十圓,連手套都要五、六圓,豈是一個月三、四十圓的上班族或勤儉農家承受得起的價格。
(本文獲麥田出版授權轉載,標題為編輯所擬,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作者簡介|陳柔縉,台灣大學法律系司法組畢業,曾任記者、作家、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兼任副教授。主要著作有《總統是我家親戚》(1994)、《總統的親戚》(1999)、《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2005,榮獲聯合報非文學類十大好書、新聞局最佳人文圖書金鼎獎)、《宮前町九十番地》(2006,榮獲中國時報開卷中文創作類十大好書)、《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2009,獲頒新聞局非文學類圖書金鼎獎)、《台灣幸福百事:你想不到的第一次》(2011)、《舊日時光》(2012)、《榮町少年走天下:羅福全回憶錄》(2013)、《廣告表示:老牌子.時髦貨.推銷術,從日本時代廣告看見台灣的摩登生活》(2015)、《一個木匠和他的台灣博覽會》(2018,獲Openbook閱讀誌「中文創作類」年度好書獎、鏡文化「華文創作類」年度好書)、《大港的女兒》(2020)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