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談太宰治|從人間失格自殺直視生死 三次選擇水死背後的原因
【藝文編按】太宰治是日本無賴派小說家,以其充滿頹廢孤寂的《人間失格》而聞名。他一生曾五次自盡,當中有三次選擇「水死」。到底在太宰治多次自盡背後,隱藏了什麼生死精神理念?台灣作家楊照跟大家一一娓娓道來。
櫻花精神
依照本居宣長的詮釋脈絡,我們清楚看出荻生徂徠其實有兩面──作為儒學學者的一面,以及作為近松門左衛門戲迷粉絲的一面。荻生徂徠自己沒有區分這兩面,但本居宣長卻刻意凸顯這兩面有著不同的來歷。儒學、理學來自中國,欣賞、沉迷於《曾根崎心中》的那一面卻是來自於「皇國古道」。
「皇國古道」是本居宣長的用語,特別強調其日本的本土性,和外來的儒學、理學切割開來,進一步要主張:日本人不應該是儒學理所當然的繼承者,應該回頭理解並恢復自身的「皇國古道」。
用來彰顯並示範「皇國古道」最重要的文本,當然是《源氏物語》。因而本居宣長花了很大力氣對《源氏物語》進行研究解讀,在藉由解決荻生徂徠的兩面性過程中,他實質上將「心中」抬高到「皇國古道」的核心元素,區別日本人和中國人感情結構差異的關鍵成分。
日本人、日本文化有「心中」,而中國人、中國社會裡沒有這種強烈的情感與相應的行為。於是特定的「心中」、「相對死」這種死亡的形式在日本得到了特殊的、正面的地位。自殺也因而隨著在日本價值觀中不是完全陰暗、罪惡、可怕的事,在文化與感情結構上得到了不同的安放,平衡、甚至壓過了原本對於自殺的負面態度。
從傳統美學到武士道再到日本的現代哲學,都給予櫻花格外重要的象徵地位。要了解櫻花的意義,一種方式是拿來和「椿」(ツバキ),也就是茶花對照。在日本的植物景觀中茶花和櫻花同樣普遍,兩種植物開花時間前後相接並有重疊,但在文化觀念中,兩種花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說是截然相反。
茶花會一直結在樹上,從成苞到綻放到枯萎。京都有一個春天賞茶花的景點,很少有觀光客,因為賞茶花的時節觀光客都擠去看櫻花了,而且觀光客不會知道這裡的茶花有什麼特殊之處。在京福線上的鹿王院茶花盛開時,特別悉心處理,使得放眼望去,樹上的每朵花都是豐美的,絕對不會見到發黃變色的。茶花開放時很美,但接著會有很長時間掛在枝上逐漸枯萎,那就非但不美,而且是引人不快的景象。
茶花會公開地老去,像是苟活的老人顯露著老態,一直撐著,到最後才咚的一聲沉重落地,一點都不優雅。所以鹿王院要將稍微開始顯露枯萎現象的茶花就處理掉,才成就了那麼特別的茶花道與茶花園。
櫻花完全不同。櫻花是開到最絢麗的一刻,然後開始飄落,一瓣一瓣維持著美好的顏色隨風離枝,形成了同樣華麗的「吹雪」景象。很自然地,櫻花象徵的是那樣不要等到老去出現醜態,在年華正好時就離開人間,給人留下同等絢麗印象的生命。
櫻花天生開到極盛便飄落,人的生命卻不是如此。要模仿櫻花,成就櫻花式的美學,那就不可能排除在年輕時自己選擇結束生命,以堅強的意志拒絕老去,終止生命的老化過程。櫻花美學與櫻花哲學因而必然會對日本文化的死亡觀念產生根本的影響。
「共同體」與「義理」
日本的島嶼地理條件決定了在歷史的發展上,小型散居的聚落成為主體,不容易形成較大的群體。小聚落意味著人與人之間有著緊密的互動關係,必須要有明確的法則來予以規範。日文中將community翻譯為「共同體」,反映了他們社群生活的濃厚「共同性」。一個小聚落就是一個「共同體」,其中的成員被視為是高度同質性的,有著同樣的行為模式,有著共同的感情反應。而管轄行為模式與感情反應的,是「義理」,或「人情義理」。
緊密的「共同體」中,個人沒有太大的自由,也沒有發展異質個性的空間。群體「義理」衍生出種種社會機制彼此加強對於個人的規範。日本有遠比中國發達的地方性傳說、神話,每個村落有自己的神社,有相應的傳說、神話來將成員包納進來,更有相關的民俗儀式反覆確認彼此的人際連結。
推薦大家可以看一部漫畫,也曾經在日本改編成電視劇,但漫畫的內容比電視劇更豐富些,那是星野之宣的《宗像教授異考錄》。宗像教授是一個大熱天都要披著大斗篷,高頭大馬光頭的民族學教授,到日本各地去考察傳說與民間宗教,常常走一走不小心掉到一個坑裡,從裡面挖掘出一份日本民俗的重要知識。
讀《宗像教授異考錄》最容易具體感受到,一直到今天,即使經歷了長期西化、現代化的洗禮,日本的傳統民間風俗、禮儀的資源與力量,都還持續在發揮社會作用。其中一項作用,也就是維護「義理」,將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放入嚴格的框架中。
在這樣的「共同體」中,必然有集體規範與個體意志的衝突,在日本被視為「理」與「情」之間的緊張。當「情」與「理」不相容時,大部分的人會選擇遵從「理」,按照集體的「義理」行事,但有少數人在更強烈的情感驅使下,對於「情」的堅持超過了「理」,相反地選擇了要徹底忠於自己的心,在嚴密的「義理」籠罩下,他們沒有可以離開「義理」活著的空間,於是只能和感情的對象,那「相對者」攜手「相對死」,如此完成了「心中」──貫徹自己內心的感情願望。
在這樣的文化價值觀中,「心中」背後必然有「情」與「理」的衝突,因而描寫「心中」事件的重點,就是凸顯這份無法解決的衝突。像是在開啟「心中」意識的《曾根崎心中》戲劇中,明白鋪陳了多重的衝突。第一重是德兵衛對繼母的家庭責任;第二重是繼母替他安排答應下來的婚姻約束;第三重是他去借錢產生的還錢承諾;還有第四重,是他認定和九平次之間的朋友關係。德兵衛被重重的「義理」責任綁得動彈不得,所以要實現對はつ(阿初)的感情,最終只能訴諸於極端的「心中」手段。
作者:楊照
出版社:麥田出版
出版日期:2022-07
順道一提,はつ這個名字有特殊象徵意義。以前台北開過好幾家叫做「初」的酒廊,一看招牌就知道是特別招待日本客人的。「初」在日語中的發音是はつ,為什麼要將「遊女」命名為「初」,將有女性陪酒的地方命名為「初」?
那是「初心」、「初衷」的「初」,意思是這家店裡的女性都像《曾根崎心中》劇裡的女主角一樣,身為「遊女」卻一直保持著天真浪漫的「初心」,仍然相信愛情,仍然以清純的態度來對待人,不會變成敷衍客人的老油條。
「賴活」不如「好死」
「理」與「情」的衝突無法解決,人保有感情、忠於那樣一份沒有被世故磨滅的自尊,唯一的方式只剩下「心中」。因而「心中」在此取得了和武士道中切腹自殺一項共同重點,那就是以死明志保護自己的尊嚴。切腹自殺換得尊嚴的方式,是刻意選擇一般人無法忍受、不敢選擇的最痛苦過程;「心中」換得尊嚴的方式則是找到了「相對死」,表示這份感情是真切的,不是一廂情願,不是個人厭世,一般人要自殺不可能找得到另外一個人願意陪著,藉著兩個人的共同行動保證了這樣的死亡有其非常價值──面對「義理」世界,當我喪失在這裡存在的資格時,有另一個人能夠體會、能夠證明我的「情」的真實性。
無論從外在「義理」標準看,我的生命如何不堪,如果得到了顯現自我忠於心、忠於感情的機會,我就能從「相對死」中得到救贖,做到了別人做不到的,也得到了別人得不到的終極愛情。
如此整理「心中」殉情在日本傳統文化中的深厚意涵,我們可以更精確地分辨,一些對於太宰治及其作品的通俗看法,是不是值得我們接受、相信。
最簡單、常見的一種看法,認為太宰治很年輕時,才二十歲,就和一個咖啡店的侍女相約殉情,結果女方死了,太宰治卻活下來,真是無賴、不堪。再下一次殉情事件,又是太宰治活了,女人死了,而且在事件調查中發現,女人身體裡有殘餘的鎮靜劑,合理的推測是太宰治勸女方吃了安眠藥自己卻沒吃,難怪將兩人綁住的衣帶鬆開後,太宰治可以從海中游回來,女人則淹死了。這同樣是無賴、不堪的行為。
然而我們應該將這樣的事件,《人間失格》中描述的,以及太宰治自身親歷的,放入日本傳統「心中」背景中,重新理解、重新詮釋。
小說中寫得很明白,這對男女是在各自都走到人生最不堪的落魄谷底時相遇的。兩人在一起的動機,從來都不是愛情,毋寧比較接近是互相取暖。女人對男人說:「床頭金盡你就不露面了,不需要如此,作為女人,我也可以養你。」男人山窮水盡到這種地步。但女人這邊也沒有好到哪裡。小說中的形容是:她連陪酒時都全身散發著一種落拓、敗破的氣味,讓人家不想靠近她。她當然不可能完全沒有自覺。
而她還賴活著,因為沒有自殺的勇氣,直到這個境遇比她還糟的男人出現。男人糟到讓她提議來養他,男人還不要接受她的供養。於是兩個人在這個「義理」世界中保有尊嚴的最後方式,是彼此可以形成「相對死」,可以不必再忍受生之痛苦,還可以不必孤伶伶的自殺,向世人證明,或更真切的是欺騙世人,自己至少還有愛情,還有可生可死的愛情走到生命盡頭。
終於有了「好死」的理由,不用再「賴活」下去了,所以由女人提議,男人答應了,兩人一起到鐮倉去。
「水死」與「切腹」
並不是兩個人感情多深,也不是這個世界有什麼巨大的力量阻礙他們的愛情,讓他們到鐮倉去投海。
還應該進一步了解的,是他們選擇的自殺手段在日語中叫做「水死」,關鍵在於這個「水」字,其意義來自淨土宗佛教信念。淨土宗也是從中國傳到日本的,中國的淨土宗雖然信眾不少,但在佛教各宗派中地位不高。因為淨土宗強調念佛誦經的重要性,主張隨時念佛、經常誦經就能在死後前往淨土極樂世界。不像在中國高度發展的其他宗派,如華嚴、天台或禪宗有精妙的教義,有吸引知識階層的理論探究,所以比較是在一般庶民間流傳,後來往往還和道教合流。
傳入日本之後,淨土宗也因教義簡單,重視儀式高過教理,而得到了眾多信徒,並更容易和日本傳統神道並存、甚至結合,成了佛教的一支主流派別。在日本,淨土宗特別突出離去「穢世」的種種法門。「淨土」對應「穢世」,從「穢世」通往「淨土」需要有洗淨清潔的過程。而水,在現實上、在象徵層次上,是最普遍、最有效的洗淨手段。
在多山多河川又靠海的島嶼環境,日本文化本來就和水很親近,淨土宗的信仰隨而更抬高了水的地位與作用。太宰治三次「心中」都是選擇「水死」,讓生命殞滅在河裡,背後的意念是要兩個人綁在一起,彼此攜手,透過水的清潔作用,去到另一個世界,那是洗除了現實汙穢的淨土。
大江健三郎晚期的作品中,有一部小說就叫做《水死》,書名絕對不能翻譯成「淹死」或「溺斃」,必須保留日文中的專門名詞及其背後的強烈信仰意味,我們才能理解大江健三郎如何描寫父親「水死」的過程,來對傳統日本信仰,尤其是天皇信仰進行嚴厲批判。
很長一段時間中,「水死」是日本庶民自殺時的首選。日本幕府時代初期的武士,例如在《平家物語》中所記錄的,也都還是以「水死」方式自殺。不過到後來,武士產生了新的階層意識,發明了切腹的儀式,那是特別彰顯武士地位的一種死法,庶民沒有資格模仿。倒過來,武士也不可以「心中」,因為武士只能有一個絕對的效忠對象,將他的「忠」從主公轉移到任何一個女人身上,對武士來說都是恥辱的行為,不可以有,更不可能張揚。
在日本的「義理」世界中,作為一個人而活著,也就是具備「人間條件」不是那麼簡單的事,而是牽涉到歷史傳統的複雜問題,在現代情境中得不到容易單純答案,這是太宰治寫《人間失格》的文化背景。
(本文獲麥田出版授權轉載,標題為編輯撰寫。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作者簡介︱楊照,本名李明駿,一九六三年生,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美國哈佛大學博士候選人。曾任《明日報》總主筆、遠流出版公司編輯部製作總監、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新新聞》週報總編輯、總主筆、副社長等職;現為「新匯流基金會」董事長,News98電台「一點照新聞」、BRAVO FM91.3電台「閱讀音樂」、公共電視「人間相對論」節目主持人,並固定在「誠品講堂」、「敏隆講堂」、「趨勢講堂」及「天下文化人文空間」開設長期課程。擔任麥田「幡」書系策畫人,選書並主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別具代表性之作品。
【一齊回顧以擅長繪畫人性孤獨、美國畫壇大師 Edward Hopper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