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年前英國江湖小說 騎士俠義精神啟發金庸寫武俠故事
【藝文編按】本文節錄自三聯書店出版《異國文學行腳》,作者唐睿在書中熔煉了二十多年於不同地域研習、教授文學和文藝創作的經驗,通過深入淺出的生動筆法,介紹二十三位外國經典作家,特別論述了影響一眾作家的文藝思潮、歷史因素,以及作家的個人經歷和生活秘趣,剖析各經典作品的誕生背景,為欣賞這些作品提供既簡明又精確的切入點,並向有志於從事文藝創作的讀者,揭示不同經典可供借鑑和取法的地方。本文為該書介紹英國作家司各特的《撒克遜英雄傳》一節。
以歷史襯托出人物的經典─司各特的《撒克遜英雄傳》
「死亡是最後的睡眠?.不,它是終極的覺醒。」─司各特的《撒克遜英雄傳》
沒人舉手。
為了確認清楚,我再問了一遍:「你們有讀過金庸的作品吧?」
仍是,沒人舉手。
學生都面面相覷,實在難以判斷,這批剛入學的新生,是真的沒有讀過金庸的作品,抑或只是不好意思在陌生的環境裡,積極回答老師的提問。
「這還未算驚嚇……」從事影視硏究的同事後來對我說··「現在的學生,原來都不怎麼看周星馳的電影了。」
如此說來,我才想起,有次當我以《龍珠》為例,眉飛色舞地講述故事結構設定方法,一心以為學生會產生共鳴時,卻發現講台下竟是一片茫然的臉孔,彷彿我所講述的,是某個南太平洋群島山區聚落的一段神話傳說。
一個又一個曾經建構了-代人文化身份的「永恆經典」,逐步變成了「時代記憶」,再漸漸遭到遺忘,這實在難免教人戚到唏噓和寂寞。
這是大眾文化的宿命嗎?
那天,我聽法國電台廣播的時候,碰巧聽到我很仰慕的法國歷史學家帕斯圖羅(Michel Pastoureau)在一個訪問裡談到相似的經驗,才意識到,即使是所謂的純文學作品,也難逃遭到遺忘的危機。
帕斯圖羅曾在巴黎高等研究應用學院(E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Etudes-PSL)以司各特(Walter Scott)的《撒克遜英雄傳》(Ivanhoe: A Romance)為文本,主講了一個橫跨三年的課,專門探討浪漫主義(Romanticism)時期的公眾和作家如何理解和表現中世紀。帕斯圖羅一開始以為來聽課的人都一定讀過《撒克遜英雄傳》,但事實卻不然,只有年紀較大的聽眾讀過這部作品,而在年輕人之中,就只有少數知道這部著作。
細心一想,不禁發現,一直以來,似乎也鮮少聽到有同代人提及過《撒克遜英雄傳》或者司各特,而我首次聽到司各特的名字,則大概是在中學時期,當時我正著迷於金庸的武俠小說,於是就似懂非懂地讀了一些作者傳記和評論,對司各特、《三劍客》(Les Trois Mousquetaires)的作者大仲馬(Alexandre Dumas),還有雨果三人跟金庸武俠小說的淵源,留下了一點模糊的印象。後來再和司各特相遇,已經是到法國念大學的時候。那大概是文學史或者十九世紀法國文學專題的課,課上談到了浪漫主義文藝思潮的發展,於是也就觸及到司各特對大仲馬和雨果小說的影響。
一直以為,武俠小說是中國文學的獨有產物,直到讀到《撒克遜英雄傳》才明白,所謂的江湖,絕不單單存在於中華古代的錦繡山河之中,而是同時存在於中世紀不列顛群島盎格魯—撒克遜人(Anglo-Saxon)群居的森林當中。
十八世紀下半葉,歷史小說如雨後春筍般在英國出現。這股潮流的起源,跟日漸普及的流通圖書館(Circulating Library)不無關係。
在深受資訊氾濫困擾,我們對別人在街上遞來的印刷品──即使印刷精美──已經不屑一顧的今天,我們恐怕已難以想像,印刷品的出現與流通,實際積澱了多少人類文明的智慧。
是的,在悠長的人類文明歷史裡,實際要到近代的百多二百年,閱讀和書寫才真正開始變得普及。在人類過去非常漫長的一段歲月裡,文字僅屬於少數受過專業訓練人員的專利;至於書本,對於當時的人而言,更是一種包含著身份象徵的奢侈品。這種情況在西方,一直到十五世紀中葉,經過古騰堡(Johannes Gutenberg)所掀起的印刷革命後,才開始改善,但即便如此,在司各特所身處的十八、十九世紀,書籍仍然毫不便宜。因此,如果讀者想多讀幾本書,特別是新近出版的書籍,委實並不容易。
基於這些背景,流通圖書館就愈來愈受歡迎;這些圖書館,跟私人圖書館或商業性質的租書店十分類似,讀者只須向流通圖書館繳交一點費用,就可以借閱到最新出版的書籍,而多虧這些圖書館的興起,當時的讀者就能夠更輕易地接觸到更多的書籍。流通圖書館的出現,直接刺激到閱讀人口的增長,也擴大了出版市場,而由於歷史小說是當時其中一種最受歡迎的作品,許多歷史小說作家和作品就應運而生,其中最矚目的作家,無疑就非司各特莫屬。
出版資料
書名|《異國文學行腳》
作者|唐睿
出版|三聯書店(2022.03)
放棄律師工作轉投文學創作
司各特在一七七一年出生於蘇格蘭首府愛丁堡,天生體弱且因曾經罹患小兒麻痺症而右腳跛足。為了休養,司各特被送到祖父的鄉下農場去生活。這段經驗,除了讓司各特得以親近蘇格蘭的自然景貌,還讓他接觸到許多民間傳說和歷史故事。這些經驗,日後更成為了司各特放棄律師工作,全心投入歷史小說創作的重要因素。
今天,對於大部份讀者而言,司各特其人及其作品之所以值得寫進文學史,乃是因為他是一位承先啟後的小說家;然而,估計只有資深的司各特讀者和研究者,才會知道和在意司各特的詩人身份。是的,司各特是一位詩人,而且在他最初投身文藝創作之時,他所書寫的並非小說,而是詩。那是十八世紀的九十年代,司各特在愛丁堡皇家高中學習了好幾年,期間他零星地撰寫了一些散文,然後司各特接觸到一批德國作家的作品,特別是歌德和萊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的戲劇和詩歌。司各特對這些作品深深著迷,於是就通過模仿德國傳統和當代的詩歌,開始創作自己的詩。
司各特的敘事長詩,讓他成為了英國浪漫主義時期,稿費收入最可觀,以及作品最被廣為閱讀的詩人,而這些詩歌也深深影響到他的同代和後代作家,特別是英、法兩國的浪漫主義文學代表人物,諸如拜倫(Lord Byron)和大仲馬、雨果等人。而一八一三年,更可說是司各特創作生涯的一大高峰,因為就在這一年,詩人派伊(Henry James Pye)離世,結果司各特隨即獲選為桂冠詩人。
可是司各特卻以自己不願意受命寫作為由,回絕了這個任命。
推卻了桂冠詩人的次年,司各特開始投入到小說創作,他首先匿名發表了散文體小說《威弗萊》(Waverley),並獲得了空前的好評。自此,一直到一八三一年,即司各特辭世的前一年,他的小說創作一直都沒有間斷過,而其中最為膾炙人口的,無疑就是《撒克遜英雄傳》了。
《撒克遜英雄傳》以十二世紀的英國為舞台,當時定居在這片土地上較久的撒克遜人(Saxon),以及在一個世紀前入侵英格蘭,成為了新興領主的諾曼人(Norman)擁有非常尖銳的利益衝突和民族矛盾。為了替撒克遜人挽回頹勢,撒克遜地方領主塞德里克(Cedric)準備將他所監護的羅文娜(Rowena)嫁給擁有撒克遜王室血統、英國王位的潛在繼承者埃塞爾斯坦(Athelstan),藉此壯大撒克遜民族的力量。
就在這時,塞德里克的兒子艾凡赫(Ivanhoe),在隨同獅心王理查一世參加第三次十字軍東征,轉戰巴勒斯坦聖地之後,以神秘人的姿態,回到塞德里克的領地。艾凡赫先解救了被諾曼騎士盯上了的猶太商賈艾撒克(Isaac);然後在比武大會上大顯身手,擊敗了聖殿騎士基爾勃(Bois-Guilbert)
艾凡赫雖然在比武大會獲勝,但同時也身受重傷昏倒,結果當他的頭盔被脫下的-刻,他之前死活不願公開的真實身份,最終還是暴露了。受過艾凡赫恩惠的猶太商人艾撒克,有一個懂得醫術的女兒蕾貝卡(Rebecca),於是艾撒克父女就一邊替艾凡赫療傷,一邊隨同塞德里克返回領地。
眾人行至半路,在比武大會上戰敗的聖殿騎士基爾勃帶著隨從突然殺出,他將艾凡赫一行人俘虜到一座諾曼人的城堡。艾凡赫等人被擄一事,傳到曾在比武大會上協助過艾凡赫一臂之力的「黑騎士」耳中,於是「黑騎士」聯同綠林好漢羅賓漢立即前往解救。激戰之際,基爾勃趁機將蕾貝卡搶走,帶到一處聖殿騎士的根據地,然而此舉卻違反了修道院的規矩,教派樞機為了保護教派的名聲,竟誣衊蕾貝卡是女巫,要將之處以火刑。
按照當時風俗,如果有人能代表蕾貝卡和聖殿騎士決鬥,並且戰勝,那麼就可以證明蕾貝卡無罪。就在蕾貝卡的生命危在旦夕之際,艾凡赫及時趕到,並且戰勝了基爾勃,解救了蕾貝卡。與此同時,「黑騎士」也帶著部下趕到,以謀反罪名逮捕了聖殿騎士團的部份領袖,而這個「黑騎士」,原來就是參加第三次十字軍東征後,從聖地返回的獅心王理查一世。
雖然艾凡赫對蕾貝卡和羅文娜都懷有愛意,但由於當時歐洲社會對猶太人相當排斥,蕾貝卡只好隨父親離開英國,轉往西班牙的格拉納達(Granada);而艾凡赫也在獅心王理査一世的介入下,與父親和好,並和羅文娜完婚。
歷史小說重點非考證歷史
《撒克遜英雄傳》之所以大獲好評,毫無疑問,跟它峰迴路轉且別具張力的劇情有關。主題方面,小說除了觸及撒克遜人和諾曼人的民族恩怨,司各特也通過故事中的猶太人角色,激發同代讀者對反猶太情緒加以反思。除此之外,故事還涉及了複雜的男女之情、父子之情,以及理査王與約翰王之間的兄弟鬩牆和宮廷陰謀等等,這些元素,實際都是後來許多小說作家和編劇打造劇情小說和劇本時的必備元素,而小說裡,通過下落不明的角色艾凡赫和獅心王理查一世等人以神秘人的身份回歸舞台,藉此營造懸念和驚喜的安排,也成為了後世不少作家加以借鑑的手法。
至於從文體的角度而言,司各特對英國歷史小說的開創性,更是舉足輕重。
在司各特之前和同期,英國其實已經有不少歷史小說作家,司各特格外受到讀者鍾愛,乃是因為他的歷史小說在形式和精神上超越了其他作家。
司各特之前的歷史小說,大都將焦點放在歷史事件的陳述上,這些小說對於人物,尤其是英雄人物的刻劃,處理得較為表面;而司各特卻從思想、感情等方面,對人物作了鮮明的描寫,因此他的歷史小說故事,往往較其他作家的,更能予人留下深刻印象。
除此之外,司各特處理歷史事件的態度,亦跟其他作家迥異。司各特明白,歷史小說的目的,並不在於考證歷史.歷史在司各特的小說裡,僅僅是一個敘事框架,一個供人物表演、活動的舞台,這舞台並不是為了制約人物的行動,而是為了要將人物的個性、形象更生動地展現出來。於是,人物在歷史框架的隙縫之中,往往能藉語言、行為和情感,展現一種超越時代的普世精神,例如作為《撒克遜英雄傳》故事舞台的十二世紀,猶太人普遍都受到排擠和歧視,而司各特卻讓猶太人艾撒克及其女兒蕾貝卡擔任相當重要的角色。司各特通過艾凡赫與艾撒克父女的互動,彰顯了艾凡赫的俠義精神,還有他能夠擺脫偏見,保護和戀慕蕾貝卡的複雜感情。藉著這些情節佈局,司各特讓讀者在參與角色旅程的同時,也得到極大的思想和情感啟發。而以上種種因素,也是司各特得以別樹一幟,成為英語文學史裡,一位無可取替的大師的原因。
【本文獲「三聯書店」授權轉載。標題由編輯撰寫,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